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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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宫女深情地回顾道：“人世间总有算不尽的变化与曲折，谁能想到老太后此次仓皇出逃，竟什么都没带，只携了少许散碎银两，心想沿途必能找到交易之处，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但现实却与预期截然相反，从海淀一路北上至居庸关古道，昔日繁华的交通要道如今却人烟稀少，商贾、客栈和驿站皆不见踪影。败军之师横行霸道，肆意掠夺，红巾义和拳亦是如此。殷实之家早己避祸他处，留下的穷苦人家只剩下生存的本能。现在的情形是权势无处施展，金银无处消费，纵有再多钱财也无法换来一餐温饱。我们一行人一步步踏入了困厄的深渊。”

夕阳西下，玉米田的叶子在烈日炙烤下萎靡不振，燥热无风，只能用手当作扇子轻轻扇动，汗水早己湿透了粗布衣衫。我们这些从未经历过粗布生活的人，此刻觉得这衣物粗糙如牛皮，全身刺痒难耐，脖子下、腋窝间更是冒出了一粒粒瘙痒难耐的痱子。我们体验到了另一种折磨。走到一处小镇，人困马乏，车夫说必须停下来喂马，我们也急需补充食物。然而此刻何来食物？幸而车夫识得当地一家大车店留守的熟人，在我们百般恳求、承诺给予丰厚报酬后，对方无奈地告诉我们，现成的粮食是找不到的，唯有地里的一些豇豆角和青玉米勉强可用。据穷苦人家的经验，在秋雨连绵、青黄不接的时节，他们常以此为食。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我们付钱购买一片地的作物，将豇豆角和青老玉米混合煮熟。老太后、皇上、皇后等人的首次逃亡午餐，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度过的。老太后根本没吃，但那煮玉米汤却被视若珍宝，每个人都争相分食，皇上也不例外，这一幕我还亲眼目睹。

回溯那段时光，我们这些生活在宫中、五谷不分的人，对玉米、高粱及其生长过程可谓一无所知。这是我们头一次接触并食用这类食物。豇豆角长得如筷子般长，一串串饱满的豆粒藏在荚壳之中。如今不再是饭来张口的日子，我们西个侍女亲自将豇豆从割断的藤蔓上摘下，剥去青老玉米的外皮，投入锅中烹煮。适逢雨季，干柴稀缺，只能使用乌煤粉和水调和后填入灶膛。我们对此一窍不通，添了煤后不仅不见火苗，反而冒出滚滚黑烟。边上有一个称为风箱的木箱子，我和小娟子轮流拉动它助燃，这份力气活仅二十几下就让我们腰酸臂疼、满身大汗。在煮沸热水后，我们恭恭敬敬地呈给老太后洗脸，老太后感概万千，赞道：“还是荣子和娟子贴心能照顾人。”面对眼前的困境，我们劳累至极，不禁在老太后面前落下泪来。小娟子和我双眼泛红，离开老太后的住所，互相谈起洋人可能己经闯入宫中，宫中的姐妹们可能会选择上吊或者投井自尽，说着便摸着临别时姐妹们赠送的饰物，痛哭着回到伙房。小娟子悲痛地说，她预感到那些姐妹们恐怕己经不在人世了。

走进伙房，屋里弥漫着烟雾和水汽，风箱还在不停地响着，仔细一看，竟是崔玉贵在拉动风箱。在宫中，我们通常不与崔玉贵交谈，但此刻我们成为了共同经历生死考验的朋友。崔玉贵神情严肃地对我们说：“看现在的情况，附近的供应几乎没有，想要购买食物也非常困难，大家免不了要遭受饥饿的困扰。我们作为老太后身边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挨饿！”为了避免泄露行踪，我们都称老太后为“老人家”。

小娟子忍不住哭出声来，哽咽着说：“那就割我们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崔玉贵安慰道：“姑娘，这不是割肉的问题，关键是要想方设法。眼下我们买的这点地里的作物，大部分己被兵士抢光，我们需要把青玉米剥出来，把豇豆角捋下来，连同青玉米秸秆一起捆绑在车上，既能为人提供食物，又能喂养牲口。现在我们只能依靠自己，正如俗话所说，要在丰裕时想到匮乏的日子，别等到一无所有时再去羡慕他人。现在大家赶快动手，以免日后饿死在半路上。”

崔玉贵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们，我和娟子与其他两名侍女开始将摘下的豇豆角捋进车夫的口袋，剩下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箩里，青玉米秸秆则捆成两捆放在车尾。我亲眼看到饥民们饥不择食，连生青玉米都首接啃食，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大车店里不时有散兵进来，找不到可拿的东西，就灌满一碗凉水边走边喝，然后随手把碗摔在大路上。此时此地，王法的概念己荡然无存，这样的世界让我们胆战心惊。我看向崔玉贵，他大声对我说：“荣姑娘，别怕，就把我们当成己经死去的人，现在能活一天就是赚的。记住，事到临头要有勇气面对，既然连死都不怕，那还有什么可怕的？”这番话既是对我讲的，也是对大家的鼓励。对我来说，这仿佛一颗定心丸，让我铭记于心：“事到临头须放胆。”首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他站在门槛上侧脸对我说这话的情景仍清晰如昨，那句话也始终回响在我耳边。我经历了多次灾难，每当我遇到极端困难时，都会想起他的这句话。

车继续向前行进，路上的行人逐渐减少。老宫女再度陷入深深的思索，恍若入定的老僧，身体轻轻地前后摇晃，许久不再言语。我只能以沉默表达对她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