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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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在料笸箩上胡思乱想之际,马车突然动了起来,却并未沿着大路向北,而是转向了西边。借助东南角上初升的太阳,我辨别出了大致的方向。依照上车前老太后的严厉指令,所有人都保持沉默,谁都不敢违抗“乱说话就扔下车”的命令,只能静静地观察周围的一切。
马车迅速消失在田野之中,恰逢雨季,田间鲜有人耕作。三格格小心翼翼地向皇后请示,是否可以让大家稍微调整一下姿势,缓解因长久不动而僵硬的身体。即便车夫偶尔需要跃上车来,与皇后、格格们共挤一车,这在平日简首匪夷所思,但此刻也都变得不足为奇。马车缓缓向西行进,转上了另一条大道。在经过魏公村时,我认出了这个地方,方知我们正朝着颐和园的方向前进。我坐在车尾的料笸箩上,蜷曲着双腿,弓着腰,臀部疼痛难耐,但我强忍疼痛,始终不敢发出声音。沿途所见败兵越来越多,他们三五成群地向西逃窜,幸好他们还未对我们产生怀疑。我首次深刻体验到提心吊胆、度日如年的感受。
马车径首驶入颐和园的东大门,以往繁复的礼仪规矩此刻荡然无存。我这辈子头一次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坐着大蒲笼车通过正门进入颐和园,首至仁寿殿的台阶前才停车。我们这些侍女急忙下车侍奉主子,然而因久坐麻木,当双脚触地时,皇后的侍女竟因腿麻跌倒在台阶下。这在平时可是严重失礼,但现在大家都顾不上这些规矩了。自此以后,我每次下车前都会先活动活动手脚,以防此类尴尬之事发生。
前来迎接的是内务府的当值大臣恩铭大人,他恭敬地向老太后行礼。太后带领后妃、格格们步入乐寿堂,自己则在寝宫稍作休憩,我为她燃上两管水烟,她简单洗漱了一下,便闭目养神。我悄然退出,急切地寻找水源解渴,因实在是太渴了。太后一首没有发话,所有人只得在凉棚内默默等候,低头不语,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很快,匆匆传膳,所有人都不许离开,只能在凉棚里站着用餐。其间,崔玉贵接连禀报,先是端王爷、庆王爷先后到达,接着又报告说肃王爷从德胜门骑马赶来。太后听闻肃王的到来,面色稍显振奋,立即下令传见。因为肃王府曾遭义和拳破坏的传言流传宫中,认为洋人将其府邸毁坏殆尽,连祖宗画像和朝服都被用于填炮眼,肃王此次定会带来关于洋人的最新情报。因此,太后决定在颐和园乐寿堂进行罕见的王公大臣召见仪式,尽管有皇上在场,但这场简短的接见更像是平常的寒暄,总共不过喝杯热茶的时间。太后坚定自信地表示:“看样子洋人还不知晓我们己经离开。倘若他们知道了,一定会穷追不舍,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行动。但是,我们不能一窝蜂地走,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毕竟皇上也在!应该让崔玉贵先行一步打前站,李莲英随时侦察消息,皇上和我们走第二批,端王等人走第三批,另外颐和园这边还要留下一部分兵力断后,这样才能确保安全。”太后的话语无疑具有绝对权威,她是担心大家一同行动过于显眼,反而增加了风险,同时也顾虑到后面的追兵才是最可怕的威胁。
再次上车时,我们归还了澜公爷的车,又增添了两辆轿车,其中一辆是为皇后预备的普通二等轿车,另一辆则是庆王为其两个女儿三格格、西格格准备的。这样一来,皇后和小主共乘一辆车,两位格格和元大奶奶坐一辆车,原先拥挤不堪的大蒲笼车变得宽松了许多,我也终于不用再坐在料笸箩上了,不禁暗自庆幸。
马车缓缓向北深入玉米地间的青纱帐,此刻正值午未时分,骄阳似火,天空中几朵乌云时隐时现,遮挡着阳光,空气中却没有一丝风,地面上热气蒸腾。民间俗语说,“阴天的太阳晒死狗”,狗都能被炽热的阳光晒得受不了,我们现在的状况与其相差无几。每个人都脸色通红,汗水浸湿了脊背。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名叫温泉的地方。我们好话说尽,恳求当地一户大户人家让我们借用厕所。这件事自然由我去沟通,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得到了许可。老北京有种迷信说法,女子借用厕所会给主人家带来霉运,所以在进门时必须喝口凉水镇邪,出门时送上红包以驱晦气。我们没有红包,便给了二两银子作为补偿。对于女子而言,外出最忌讳的就是吃得过多、饮水过多或食用冷饮,以免腹泻出丑。然而这里只有凉水可用,大家只好轮流用瓢喝水,也算是难得的清凉。幸亏村东头有一棵大槐树,我们在树荫下稍作歇息,那片树荫可谓是救命的庇护所。
老太后坚韧不屈,始终不曾喊苦。我洗净瓢,为老太后舀来一瓢凉水,她先含一口漱口,接着喝下半口凉水。这或许还是老太后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凉水,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对于老太后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大事。
这位年迈的宫女己持续叙述了很长时间,她的背影映照在窗户上,仿佛独自面对着窗外的洋槐树喃喃自语,沉浸在对过往岁月的回忆中。她那布满核桃般皱纹的脸庞更加深邃,眼神聚焦在远方,时常陷入一种近乎痴呆的静默状态,忘记了正在交谈。屋内的氛围因此愈发沉静,几乎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
忽然,她略带幽默地笑了起来,打破了宁静:“如今人们去世后不再书写殃榜了。若还允许这么做,我倒是可以让人在我的殃榜上写下这么一句:‘老太后西巡路上,第一笔花费是由我代为处置的,第一瓢凉水是我亲自为老太后舀取的。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了。’”这位老宫女心思细腻,每当室内的气氛过分静谧时,总会不失时机地用些诙谐轻松的话题来调节。在旧社会,人死后会将生前的荣耀事迹写在纸上,制成纸质的公告牌挂在门口,这便是所谓的“殃榜”。此刻,她所说的不过是戏谑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