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村子里来了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穿着僧衣,光着头,挎着一个布袋,手上还拿着木鱼,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他来自何方,又去向哪里,这些我都不清楚。
只记得那是一天下午,他来到了佘家大院。一边敲打着手中的木鱼头,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先是院子里的狗发现了他,远远的就“汪汪汪”的叫起来。先是一只狗在叫,接着是两只狗,三只四只,院子里的狗全都“汪汪汪”的叫起来了。听到狗咬,屋子里的人也就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在地里干活的人也停下手里的活,站在田间地头,顺着狗咬的方向,用目光扫视通往院子里的路上。我们一群小孩子,跟在狗的身后直接就跑了出去。原来是一个和尚。我们很好奇他的打扮,因为之前除了在电视上以外,我们都没有看见过光头的和尚。
这和尚也真是胆大,院子里那么多凶恶的狗他居然不害怕,自顾自的敲着木鱼往院子里走。渐渐地,院子里的老人孩子都围了过来。
通往佘家大院有四条路可走,从东边来,得过爹爹家门口;从南边来,得过大爹家门口;从西边来,得过徐家的院子,一般情况下没人会从北边来,因为佘家大院在半山腰,院子北面是山林和田地。和尚是从东边来的,到佘家大院,先到了我爹爹家。
院子里的人都聚在了爹爹家的院坝里,找来板凳,和尚和老人们坐凳子,年轻的和小孩子要么坐在台阶上,要么就坐在院子边的石头上。听院子里的老人们与和尚聊天,听了一会儿也没听懂什么,便没了兴趣,就跑到一边玩儿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和尚就开始作法了。一张桌子上点了三炷香,放了两个碗,好像碗里放了水和米,旁边还放有一叠草纸。和尚拿出他袋子里的法器,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钹。圆形的金属板,中间隆起,像两个草帽,合在一起时,形状像极了飞碟,中间用一根红绸子连接在一起。作法时,和尚把钹挂在脖子上,一只手拿一块。手舞足蹈,嘴里一边唱,一边敲击手上的铜钹。他嘴里唱的是什么我们都不听不懂,那钹的声音很洪亮很刺耳。敲几下后,他就放下铜钹,点燃草纸,上下挥舞,还特意在刚刚放的水碗上挥了两圈,嘴上的唱词一直都没停,抑扬顿挫,很是奇怪。周围的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和尚作法,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老和尚偶尔吐清楚几个字,特别的大声。从这屋走到那屋,每间屋子都走遍。屋里每一个角落都比划了一番,然后端起水碗,把水喝到嘴里,又喷向四处。还用手点水洒在在场的人身上,在场的老幼年少们也不回避,仿佛这水真的具有某种神性,可以趋吉避凶。
老和尚先在爹爹家做法事,然后院子里每家每户都邀请他去做法事。法事不是免费的,是要收钱的,即使这样,院子里的人还是愿意拿出一部分积蓄请和尚作法。他们相信老和尚是有法力的人,能够驱鬼降魔,做完法事家里就会清净,一切都会平安、顺利。
尤其是家里有人生病的,或是最近养猪不顺畅,刚下的猪仔无缘无故死去的等等,他们都相信是遇到了鬼神。更是迫不及待的请老和尚到家里去做一场法事,驱驱邪气。即使家里本来就无事的人,看到院子里都在请和尚作法事,自己也就忍不住的请和尚到自己家里做法事。
当时父亲在外务工,姐姐在外上学,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母亲也请了和尚来我们家作法。做完法事,老和尚让我把那碗“神水”喝下,我看见碗里有草纸灰,我死活都不肯喝。母亲还责怪我不听话。最后和尚把水在我身上洒了一点。
和尚在院子里足足呆了两天多才离开,院子里每家每户都做了法,带着满满的钱离开的。
院子的南边是曾家,曾大爷那时候正是卧病在床。曾家的老太婆特意来邀请老和尚到家里去作法。老和尚说:“这个要麻烦点,得晚上做,他得请神,还得下地府走一遭才行。”收的价格自然也要比一般的贵。
院子里的人都好奇他有这功夫,有的人不相信他可以请神下地府,也有人相信,大家都半信半疑的聚在曾家,等着看他的功夫。
法事是在晚饭后开始的,快到十二点时的样子,正好是夜深人静时。一张桌子上放了供品,点了香,老和尚口中念念有词的唱着,手舞足蹈,全身上下不停的哆嗦打颤。屋里的人全都屏住呼吸,把目光聚在老和尚的身上。而且屋里不能开电灯,只点了一盏煤油灯,屋子里很暗,大晚上的,气氛挺紧张的。母亲本让我回家睡觉的,可是经和尚这么一折腾后,我都不敢一个人在家睡了。尤其是半夜听到老和尚铜钹的声音,心里更害怕了。
老和尚旁若无人的哆嗦着,嘴里边叽咕着,闭着眼。桌子上的香,明明灭灭。屋里不知哪来了一点风,灯火左右摇摆晃动,差不多时他邀请的神就来了。那神凡人自然是看不见,也不能和神对话。那神一来就附在了老和尚的身上,老和尚突然正襟危坐,眼睛也不眨了,身子也不抖了,然后又是一阵乱跳。说那附在身上的神灵的背景,以及这一路走来的经过,从什么什么山乘风驾雾而来之类似的我们完全听不明白的话。如此折腾到大半夜,老和尚自导自演,累的是满头大汗。跳得差不多时还要送神归山。
送神时,老和尚又开始敲他的铜钹,又开始唱那怪异的腔调。铜钹敲得特别的响,唱也唱得特别的大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竟有几分悲凉的意味。大半夜听到这声音怪可怕的,所以几乎全院子的人都挤到这里来了。
跳完神,老和尚又得下地府了,他得到阎王那儿替生病的人说说情。这可是压轴大戏。老和尚又开始哆嗦起来,似乎站也站不稳了,眼看就要倒下,突然他又站住了。看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又过了一会儿,突然“啪”的一声,老和尚倒在了地上。老和尚之前交代过,一会儿若是他倒下了不要去碰他,那是他去地府了,而且是千万千万不能动他,否则他就再也回不来阳间了。
四下鸦雀无声,只有几盏油灯微弱的灯火在左右的晃动。屋子里阴森森的,突然生出几分恐怖感和悲凉感。在场的人也没有了睡意,也不敢出声。过了好大一会儿老和尚都没有什么动静,有人便开始担心起地上的老和尚来,悄悄的议论老和尚是否还有呼吸之类的。但是谁也不敢去碰和尚的身体,过了大半个时辰,老和尚终于醒来,说了几句听不懂的鬼话后就活过来了。
做完法事,老和尚坐在火窖前一边烤火一边说他刚刚下地府的经过,周围人听得大张着嘴巴,绷紧了神经。直到天快亮,院子里的鸡打鸣时屋里的人才散去,回去补昨晚没睡的觉。
晓风残月,瓦楞微霜,晚风凄凉。病人的病最终还是没有治好。如今坟上已是荒草凄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