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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小姐

方彬在没有见到遗嘱前,就从吴铁老那儿听到这条遗言了。

两口子高兴坏了,认为老爷子病糊涂了,把一个天大的便宜,给了他半拉眼睛也看不上的儿子。因为,目前这四合院实际使用情况,只有他,他妻子贺若平,以及玛丽小姐住着。

如果方大为从牢里放出来,也是理所当然地有他的一份。“这下子咱们逮着了!”

方军在电影厂里要到了一套房子,小了一点,和情人半合法(女方的丈夫同意,因为按月付给那位打灯光的师傅安慰费了。)半非法(婚姻法不认可,算怎么回事呢?)地住在一起,也将就了。他所以早搬出来,因为老爷子不允许菲菲进门。二来他也不害羞地声言,这院,冬天像冷宫一样,作爱颇不方便。全家人听了不免愕然,他倒对这种愕然表示愕然。如今在院里只占了两间西屋,堆放着他和以前的情人们交往时的一些情书、信物、纪念品。有人试探过他的态度,给他一套三室一厅,肯不肯让出四合院?他无所谓,条件是:他们同意我也同意,他们不同意,那我也不同意。

不能不服气方中儒的厉害。

方芳早搬出去了,自从王拓的开发公司发了财以后,就敢花钱买商品房住了。

也有人问过她,“如何?那破四合院,你也不住,何不……”她回答干脆,一口拒绝,理由是祖产,谁敢动?但那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是玛丽小姐离开了这院子,怎么办?看起来——说客回去向吴老覆命——这条狗比祖业还神圣。

吴老能理解,不但狗,只要真有象征意义,哪怕一摊狗屎,也会当做宝贝的。他笑着说:“不是有句成语么,叫做敝帚自珍,就是这个意思了!”

他没有派人去向那位处长探询,那个总有两块眵目糊粘在眼角的方彬,早不经暗示就跟吴老谈条件了。第一,能设法把大为保释出来;第二,实现提拔一级或两级的愿望;第三,要一套四室一厅和一套两室一厅,在三环路以内,好让他和他那闯祸的小祖宗隔离开来。

“行吗?老伯!”

吴老笑而不答。

回家后,他妻子担心地问:“有门吗?”

“你懂啥?大干部总是这样的。”

“哈哈——”两口子笑作一团。“咱们发啦!咱们发啦!”他一高兴,一得意就搓手,因为这院子绝大部分是他们“占领”着。

其实,此时此刻,老夫子还未断气。

贺若平精于算计,锱珠必较。她说:“会不会其中还有什么讲究?”

老太太健在时,只抓大政方针,至于柴火油盐具体的事,还是她长房儿媳当家。买十块钱的东西,准报销十一块钱。老太太心里明白,不过觉得合乎西方收小费的标准,很有洋人派头的老太太,也就随她了。

她可不像她丈夫一脑袋糨糊,“谁住归谁”和“谁卖归谁”不完全是一回事。“遗言可是有点含糊,没提产权,只是居住权——”

“是吗?”方处长顿时兴致全消,似乎整个眼睛长了眵目糊。“这老头子狡猾狡猾的——”

有人说:学者的知识过于专业性,钻研得愈深入,于是其他方面,实际也等于呆子一样,这话就未必准确了。等到那份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势必生效的遗嘱一公布,方彬两眼都黑了。

“全完了!全完了!”

事后他对方军、方芳埋怨,咱们老爹也做得太绝,就这点值钱玩意,他的一生积蓄,全奉献了。“他落了个好名声,我们呢?得到什么?”

贺若平没好气地搭腔:“你得到了一条狗!”

她从来对玛丽小姐不感兴趣。方芳马上反驳:“这整套四合院,谁住着?”

方彬当即悟到,房子是最后唯一可以捞到的稻草了。

所有看到遗嘱的人,对其中关于书籍的分配方案,哪些是捐给国家图书馆的,哪些是捐给大学图书馆的,哪些是馈赠给他的得意门生的,那份周到、细致、详尽、妥帖,令人肃然起敬,可见老夫子不愧为大学问家。而他的处长儿子,导演儿子以及他那有表演癖的女儿,差得太远,焉知不是老人家的预见?省得他们打破头,也许会把值钱的书,换成人民币,剩下的,该论斤约了。

着急也没用了,来了两部卡车,把几屋子书统统拉走了。

老先生特地注明了的,是无偿捐献,受赠单位也不好拂死者的遗愿,只能送上一纸奖状。两眼直直的方彬,哭笑不得,掂着这份荣誉,问院里众人:“管屁?管屁?”

玛丽小姐对所发生的一切,显然不比处长明白更多,拉走主人那么多书,防着它会发疯似咬人,将它关起来了。现在,放出屋来,它吼着方彬手里这张纸,也未必没它的狗道理,但处长火了,竟破天荒地踢了玛丽小姐一脚。

不要说方芳,其他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

方彬这才意识到几近大逆不道的过错,马上两只死羊眼失神了。也就在此刻,人们才想到在这份遗嘱里,竟然没有关于老人家最钟爱的玛丽小姐的只言片语。

“奇了怪了!”无一人不感到惊讶的,凡知道胡同口方家这条狗的都是这种表情。

当然,把一条狗写进遗嘱里去,在中国人看来,不免荒唐,但在西方,却是习以为常的事,如果老太太后谢世的话,她一定要写的。老先生精通西学,也许未必会拘泥世人俗见,但他又深悟我中华传统文化,规行距步。他该写的,给玛丽小姐留下些什么。然而他不写,直到垂危时,也不提,这就说明他是一位中国式的学者。

怎么回事?非学者的凡夫俗子思忖,也许存心要考验考验他的儿女们?

能看到遗嘱的,应该说是些最亲近的人和吴铁老和大学里的领导。都觉得讶异,这玛丽小姐几乎等于胡同口方家的图腾,老人居然没有作出安排。

他决不会把他的心肝宝贝忘记的。老实讲,老人晚年,腿脚不利于行,活动是尽可能的少了。除去他的学生来求教,除去他的老朋友来看望,一个人在书房里枯坐着,是相当寂寞的。要不是有玛丽小姐在旁陪伴,真不知如何排解这一份孤独?后来,学生渐渐来得少了,功成名就的自然再不需要他,功不成名不就的好像也不再指望他了。老朋友呢,仿佛抽签似的,一个一个被上帝宠召去了天国。于是,书房里,只有他和玛丽小姐,看着日影慢慢西移,知道一天的结束,看着院里那棵枣树,由青转绿,由绿转黄,到黄叶完全落光了,知道一年又快过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唯有玛丽小姐排解老人的孤独了。

到了这个年纪上,谁还愿意听他唠唠叨叨呢?可他不是哑巴,他要说话。于是他就只好对这唯一的听众诉说了:“亲爱的小姐,斯芬克斯的谜语说过,脚最多的时候,正是速度和力量最小的时候。现在,当没有脚的时候,也许是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了。”

玛丽小姐温驯地望着他。

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几乎好些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虽然,晨昏定省,倒不失书香门第的规矩,老先生不知为什么,顶多挥挥手就拉倒了。他半点不喜欢俗不可耐的处长和那个老不足吊的导演,他们俩同样也不喜欢他。随着方军、方芳搬出去,老爷子索性让方彬也把这套礼数给蠲免了,何必彼此勉强呢?于是,一日三餐,除掉贺若平送来他的和玛丽小姐的吃食外,这道门再没人跨进来。

“门虽设而常关,好,好。”他抚摸着玛丽小姐的毛茸茸的脑袋,自我安慰着。

老人有时甚至禅悟到,最好的结果是没结果,追逐一生的人,没准连这么一个精神依托也找不到呢?

玛丽小姐的伙食,是半点也含糊不得的,至今,还得想方设法给它从外面弄狗食罐头呢!

所以贺若平在这四合院里,也不容易。

光这条祖宗狗就够她侍候的,更何况还有一大家子人。

自从老太太早几年过世以后,她在这个家庭的整个运作过程中,应该说是个重要人物,但谁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使她总憋着一股火。因为这家人,老爷子除外,甚至包括她先生,分明是个草包,却颇以祖先是翰林,老爹是大学校长的书香门第而自豪,因而看不大起她小门小户出身,这也的确让她有些自卑。所以不仅对老爷子唯唯诺诺,连讲话的声气都努力屏神敛息,对小叔子、小姑子,乃至对一条狗也不敢稍有懈怠,稍有不满。

慢慢地,她品出来,就算是书香门第,又能如何?一个个该狗屎还是狗屎。

总算熬到了出头之日,老爷子归天以后,她在四合院里,才算直起腰来。拿方芳的话讲,快要装不下她了。

她过去听她丈夫发牢骚,做名人的儿子太不容易了,她不会作声的。现在若是再说,她一准要反驳,得啦!做名人的不争气的儿子的老婆,才叫作难上加难呢!

方彬只好对他妻子赔笑脸,顶多说一句:“干吗?干吗?”老实讲,无论在班上,还是在家里,他也并不十分快活。导演曾经说他是喜剧式的悲剧人物,想当个

能干的处长可缺乏本事,想当个出息的儿子又少了天资,想当个尽职的丈夫在这个家庭里,说话不能作数,想给我们做出表率吧,实在拿不出个样子。总而言之一句话,方军说:“大哥即使想干干脆脆的照他本来的样子过,窝囊就窝囊,不行就不行,像我似的,他还办不到呢!他把自己摆在那个牌位上,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更难受。”

所以,对他老婆又能如何?只好竖起耳朵听——

“凭什么我连那玛丽小姐也不如呢?好吧,我不算,我是外人。怎么你们也混得比不过玛丽小姐讨老爷子喜欢?不就因为你们不成器,不得不依附名人,吃大学校长这块牌子么?弄成这份连个屁也不敢放的德行,真他妈的窝囊透了!”

“看你说的,看你说的——”

“我始终不明白,到底在你们家,为什么一条狗成了太上老祖?”

处长对太太说,你也不是不知道玛丽小姐的来历,看在老爷子份上,少说两句吧!

她忍了那么多年,不容易,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在方彬眼里,一定要同一条狗较量个高低,可就是妇人之见了。啊呀,怎么跟你讲呢?若平!咱们儿子不是还吃官司吗?他扎伤的那个人住在医院里,不是还得由咱们付医药费么?眼看着冬天要来,这四面透风的破院子,不还得咱们来受罪啊?而且你也知道,我不能永远当一个处级干部吧?

贺若平有点悟了,“你说怎么办吧?”

这胡同口方家四合院,翰林住着可以,校长住着也可以,怎么到处长住着的时候倒不可以了呢?也许物质文明和现代化的生活,使人的适应能力逐渐衰弱,曾经是辉煌的翰林府,如今倒真成了住在里面的人的累赘了。

“得把这院子脱手!”

“吴铁老倒一直惦着。”

“可玛丽小姐是个大难题,你光顾生气不行,得让老二和老三也领教够够的了,才能谈下一步!”

“对,也该这些说风凉话的主儿,顶个狗祖宗过过!”

于是,便把方军和方芳找来,于是,便有了老人逝世以后的首次家庭聚会。

方彬装了一阵糊涂,言归正传,把话题引到玛丽小姐身上来。方芳性急,她晚间还有一场交谊舞比赛,是他们那个协会主办的。她说:“大哥,你当这些年处长,别的没长进,官腔官气,全部的官场恶习,统统学到家了!玛丽小姐怎么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对她两个哥哥,从来不考虑修辞的。

“应该承认你们大嫂难能可贵!这些年来——”方彬像在那个某某部里一样,该听见的,听不见也能听见;该听不见的,听见也只当听不见,这是一个无能的干部必须具备的最起码的条件。他不理会他妹妹的挖苦,照旧夸他的老婆。第一,肯定成绩。第二,强调困难。第三,也就是要害了,三一三十一,公平负担。街坊邻居,亲朋故旧,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玛丽小姐是老父亲的遗爱,那就不能由我一人独领风骚地表现对于先考大人的孝心啊!这份光荣怎么也要让一点给二弟和三妹啊!

想把玛丽小姐推出来,不但方军、方芳意想不到,作为外姓人的王拓和那位性感演员(她说中国不拍这种片子,所以她没戏可演)都怔住了。

乖乖,这位两眼总挂有眵目糊的处长,看来大有希望,懂得玩心眼啦!

也许名人像一棵大树,压得树底下的小草长不太好。如今一旦见到日头,大概要朝气蓬勃了。过去,在大学校长面前站着,难免觉得自己腹中空空,绣花枕头一个,多少有些心虚胆怯。现在,在这院里,彼此彼此,也就不必“谦虚”了。

夕阳西坠,晚霞满院,玛丽小姐从它的屋子也是原来老爷子的屋子,走出来,也许老先生归天后全家人很少这样团聚在一起的缘故吧?它露出一种纳闷的神色。显然,以酸刻的眼光瞧着自我感觉好极了的方彬。如果它有语言表达能力的话,肯定要说:“看你们一个个的德行,想要解决我?我至今保持着名门望族的尊严。可你们呢?打算甩开我再卖房子,真是败家子啊!”

“我还得先说说你们的大嫂,这个玛丽小姐很不容易服侍的呀!”

贺若平做出世上少有的贤惠孝顺儿媳的模样。她说:“这条狗是琳达夫人送给老太太的,有国际意义——”

方芳打断她:“得得!”她一直讨厌这位大嫂文化层次太低和小市民气。

她从来无可奈何她的小姑子,那是跋扈惯了的女人。为大局着想,她不招她:“老太太去世后,玛丽小姐是爷爷一大安慰,养好这宝贝,让老人家安度晚年,是做小辈的责任——”

“诸位——”方彬继续吹嘘他老婆,“要不是你们大嫂尽心尽力,玛丽小姐至少被人家拐走一百回了。”

这话倒也不假,玛丽小姐是北京城里唯一的马尔他纯种哈巴狗,多少人惦着它。幸好如今是条老狗,又不能下小崽,狗贩子们和热爱狗的人才对它失去了兴趣。有一度,它差点成了狗明星,方二爷把它抱到电影厂,试过镜头的,但它是条贵族狗,不屑于当演员,还是回到四合院里来养尊处优了。

方军虽说是个糟蹋粮食的导演,但他懂得希区柯克的悬念,这两口子演什么戏?卖什么关子?他掠了他妹妹一眼,那意思很明显,关于这条狗,我才不管!他和他情人一直在嘀嘀咕咕,显然有什么为难之事,一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样子。

方芳不愿搭理方军,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总觉得仍旧是年轻的恋人那样自作多情,烦不烦哪?她光看他俩卿卿我我,没注意到他俩犯愁,真没劲,什么时候不能亲热,就这一会工夫,还腻腻歪歪,一对儿没心没肺。可对她大哥大嫂的这一套把戏,倒觉得二哥不玩儿心眼的好处了。她心想。“甭美,打算一推六二五,没门——”

方彬根本没看出来他弟弟妹妹的抵触情绪,更不注意他那精明的妹婿,拿什么眼睛在打量他。这种人好就好在失去感觉,不管别人如何,他继续夸他的老婆。

“不说别的,诸位,每年二八月玛丽小姐发情闹窝,谁去给它找对象啊!就你大嫂操心。一个妇道人家去狗市找配对的公狗,怎么张嘴啊!唉!腿都跑细了。”

贺若平笑着补充:“其实多跑点路无所谓,只是这种事应该是你们先生们去干才合适的。二叔,你有一年也帮过忙的,狗对象比人对象还难找呐!”

方军跟他情人说说嗓门高了起来:“管他呢?看能咬我卵?”

满院的人怔住了,两个人爱都爱不过来,怎么吵嘴啊?菲菲笑着向大家解释:“没事,没事,我们在说另外一个人。”

人们明白,这个人,肯定是她原来的丈夫,一个在摄影棚里打灯光的师傅。

方彬不失时机地宣传:“我们在说你大嫂给狗找对象的事,不容易,全亏她……”

他老弟此刻挺心烦,没好气地回答道:“老爷子生前讲过,我们方家,历来是阴盛阳衰,这很正常。我们向大嫂学习不就结了!”

王拓接着说:“是啊!大嫂继续保持光荣吧!”

方彬马上拦住他的话:“大家一块光荣吧!”

“当然大哥大嫂身先士卒带头啦!”王拓是个鬼精鬼精的生意人,否则不敢在海淀一条街上,强手如林的情况下去当老板。他相信是生活逼得(或者是打得)他聪明一点,他羡慕他这位大舅老爷,活了多半辈子,还不开窍。官照当,钱照拿,无能无为,不动脑子,据说还要提拔,真教他眼气。看来大树底下好乘凉,跟他岳父大人这个被惯坏了的心肝宝贝一样,自我感觉总那么好,对不起,谁尿?

他早对方芳讲过,应该将四合院转手,各得三分之一,天下太平。方芳立刻炸庙,好像扒了她家祖坟似的。“好好,我保证三缄其口,再也不说,反正你和你二哥连个屁也没捞着。”

“那是祖产——”

“有个房产经纪人正同他接洽呢?”

“他敢?看他长几个胆子?”

“那破院子,早晚得出手——”他预言。

“玛丽小姐往哪儿去?”

他本懒得参与方家的事,但处长的意思他听出来了。要大家一块儿来“难能可贵”,对不起,我可不奉陪。这种人,也太差劲了,四合院住着,已经占了便宜,为玛丽小姐做些贡献,也是应该的。居然亏他好意思张嘴,根本就不该搭理,看他能把大家怎样?

王拓想不到方芳会有这样正统的观念,她很当回事地对她大哥讲:“你是长门长子,你说吧,怎么办?反正不能让人家笑话,爹才死了几天,尸骨未寒,玛丽小姐变成了没人要的东西——”

哦!天晓得,她怎么成了红衣大主教?

也许他是局外人的缘故,王拓怎么也不能理解方芳对于这破院,这老狗的感情。人哪!有时挺莫名其妙的,分明对你来讲,已经到了可有可无,甚至毫无价值的地步,没准倒是一份真正的累赘,说不定既害人,又害己,干吗还要抱着搂着,而不舍得割弃呢?真够呛,这个芳芳……

“芳芳,可没人说不要啊!”贺若平连忙申辩,虽然她不是十分乐意,可她先生盯着她,生怕她小不忍则乱大谋。

但她是母亲啊!她儿子正在服刑,怎么能不挂肠牵肚呢?想到这里,就恨这个当姑姑的,方芳眼里只有狗,哪有她儿子大为啊!

按说老爷子去世那会,本该借此机会提出要求把方大为放出来,不放,保释也可以。贺若平心里有股火,怪罪方芳不但不帮她哥在吴铁老面前争取,还说干吗让他参加追悼会,要死人在九泉下也不安?按这位姑奶奶的意见,那条狗倒有资格去跟遗体告别似的。胡同口方家人都死绝了么?四条腿的畜生也上阵了,像话吗?要不是怕它在灵堂里出洋相,一准会抱它去的。

大为不能放,狗却要出席丧礼,这算什么书香门第?贺若平全部的恨,不敢对方芳发,拿玛丽小姐这哑巴畜生撒气,总是可以的吧!

狗也有狗的主意,绝食!

“啊呀呀,你怎么搞的吗?”处长的目的是要卖房,这大而无当的四合院,那哐啷哐啷的老掉牙的大门,说明了破旧的程度。对他来讲,其实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但他妻子这多年来,为讨老爷子的好,把这个玛丽小姐服侍得够够的了,现在,她只要一想到她儿子,对不起,她就无法忍受这条妖精狗,或是狗妖精。

“为什么老二老三就甩手不管呢?”

方彬劝喻她,慢慢来,性急吃不了热馍馍,要从大局着想,要讲水到渠成。

“这不是你们机关,少来你当官那一套,反正那畜生又罢吃了!”

“何必立竿见影,把事弄砸了呢?”

他未能马上把绝食这件事和他太太的深仇大恨联系起来,不过他能猜出玛丽小姐所以不吃东西的原因,是伙食标准自老爷子去世后,有时不免降得太低了。

“啊呀,你就稍微弄得好一点不就结了!”

“说得轻巧,新鲜猪肝,新鲜牛肉,是要花钱的。”

他那糊涂脑袋算不过来这笔账,“哎,不一直是这样的吗?”

“过去是花老头子的,现在可是掏咱们腰包。”

“哦!……”方处长恍然大悟。

“其实,钱,无所谓,既然大家都说这条狗是老人的遗爱,是方家的宝贝,那么要尽义务的话,人人都应该有份。”

“唔,是这个道理,对,就先从这儿开始。”

于是就有了这次家庭会议。虽然将全家人聚在一起,又要破费,老规矩,总不能不供应一顿饭吧?但若是把老爷子留下的心肝宝贝推出去,或部分地推出去,贺若平觉得还是划得来的。

说实在的,她也烦了,真烦了。这个玛丽小姐从大使馆琳达夫人那儿来到胡同口方家,服侍这条娇生惯养,刁钻古怪的狗,便成了她理所当然的差使。老太太精明绝顶,派头十足,把她对狗的态度,当做她对公婆孝顺与否的标准。

那时她就不喜欢玛丽小姐,因为它势利眼。

也难怪,它是在资本主义的大使馆里生养的,它跟主人亲,不跟侍候它的人亲,因为那是奴仆。幸而它不会讲话,真将这意思表达出来,贺若平不吃了它才怪。

老太太可是个人物,老爷子也惧她三分。这也是方家的门风,女的比男的硬气。当年陪老爷子留洋,到英国,到美国,也曾风光过的。上帝就是那时信的,所以在西什库教堂里,也与别的教徒不同,基本上是讲英语的。

“阿门!”一口标准的牛津英语。

方芳一回忆这往昔的光荣,脸上就漾出幸福的陶醉感。

“得啦!三小姐,再伟大的过去,也是属于昨天的事了!”她丈夫一看她这种样子,就要调侃她的。

“你有吗?”

“我们家是太普通的老百姓。”

“所以你嫉妒——”

王拓哈哈大笑:“一个败下来的破落户,值得我正眼瞧吗?天晓得!”

他半点也看不上他妻子这种感伤情绪,这种依恋情绪,这种怎么也舍不得割弃的情绪。

“你说该如何之好呢?”

“很简单,一句话,去他妈的!”

这也许比较困难吧?

因为老太太会说一口很流利的英语,由此结识了好几个国家驻北京的大使馆里的夫人小姐,因此有些来往,因此才像得了宝贝似的有这个玛丽小姐。

“外国的!真正外国的!”她不敢非议婆婆崇洋媚外,反正抱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太过分了。对自己儿女也没见如此疼爱过,更不要说孙子大为了。无形中,贺若平得侍候三位祖宗了,这外国的玛丽小姐,算个什么东西?可有什么办法呢?谁敢得罪老太太?当儿媳妇的更得捏着鼻子忍了。

可老太太一闭眼,老爷子又宠爱上了,她还是不敢发作,还得忍下去,永无翻身之日。问题是这个畜生实在太不是东西,太可恶!太可恨!太小人!势利眼透顶,谁最有权威,就摇头晃脑地巴结,尾巴那份摆动,叫人看了眼晕。狗通人性,它比人还精,盯准向一个人献媚拍马屁,拍完老太太,再拍老爷子,别人谁也不在它眼里。

贺若平照应了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永远爱搭不理的德行,弄不好,外国脾气发起来,翻脸不认人,跳着蹦着地朝她吼,好凶好凶。

也许像人一样,玛丽小姐已经到了不招人喜欢,也不想讨人喜欢的年纪,自从方中儒去世以后,它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极其冷淡和厌恶的模样。它是老狗,或许能感到全家男女一种无可奈何的,拿它没法办的心情,它不当回事,照旧让人们添腻。

这条狗怎么对付吧?诸位!

它继续绝食,虽然大家来临之前,已经给它开了个狗食罐头。

真成了活祖宗了……

方彬一直没有过长门长子的意识,所以,他妹妹授权他决定,很抱歉,一下子还张不了嘴。他比较习惯于接受别人的发号施令,在家里,是老爷子,在班上,是局长。要他当机立断,三一三十一,或者,走极端,卖掉,送人,宰了,扔到后海里淹死,至少在未能摆脱老爷子的阴影(也许永远被笼罩着)以前,他缺乏这份魄力。

谁也弄不清他是不愿动脑筋,还是压根儿没脑筋,反正他够窝囊的。说呀!你哑巴了吗?急得他媳妇恨不能抓挠他。他妹妹等着要走,他老人家仍是闷葫芦一个。

你说他有老庄的清净无为的思想,悟了?才不是。为他自己,还是挺不甘心的。你说他有多大作为,那也高看了他,充其量,那小小野心,不过想熬个局级干部,把这院子出手,住进四室一厅,手里有个几万块钱存款,就心满意足了。他未必不想再往上爬,可太费力气,太费心思,他的哲学就是一动不如一静了。

方老先生活着的时候,很奇怪,曾经跟他平心静气地探讨过。虽然老二什么也干不好,稀松二五眼,名声也不雅,可他无论如何还在干些什么,成败另说。而阁下你,处长先生,怎么就好意思稀里马虎把这一个日子,又一个日子打发过去。

他老爹对他表示钦佩。

方彬也完全可以反驳,干嘛我要像你一样学富五车,干嘛我要像你一样著书立说,你那样活是活,我这样活难道就不是活嘛?也许方老夫子这棵大树太大了,因而阴影也更浓重了,即使有这种想法,恐怕方彬也是缄口结舌,不敢讲的。

不过,这一回,这位酒不喝,烟不抽,麻将不打,女人不搞,当然也不会去研究学问,研究业务,哪怕研究一下琴棋书画、花草虫鱼,也决不愿费脑子的处长,突然当回事起来。“真的,吴铁老跟我们部长是老战友,一句话的事,就提拔了!”

“大为呐?”

“只要把这破院子给了他,什么都好说。”

“三环路以内——”

“明白明白!”他对他小市民的老婆没办法。

“可老二老三不同意呢?尤其那个刁妇!她那丈夫更不是东西!”

“我愁的就是他们,我跟吴铁老表示了。”

“他怎么说的呐?”

“你们老爷子临终前亲口对我说的,谁住归谁。现在你住着,你就有权,至少有很大的权作出决定!”

“可玛丽小姐呢?他也不是不知道,那是你们方家的活祖宗呀!总不能连狗也一块卖吧?”

“一提到这条老狗,吴铁老也咂牙花子……”

这位玛丽小姐像一贴甩不掉的膏药,又下不了决心去除的祸害了。

终究还是当过处长的人,“若平,该花的钱要花,做顿好吃的,不要怕花钱,要一位一位电话请到。包括那个二百五女人,那个小老板,都请来,好说好商量,对不对?还有,你把老爷子的遗嘱,找出来,不是没有写着咱们应该如何如何养这条狗吧?那大家——”

贺若平也从未有过的痛快,一一点头答允,她觉得解恨,因为她乐意看到把玛丽小姐送上断头台,真要让他们谁侍候一天这畜生,就烦了。然后,怎么处置,连屁也不会放的。

“那还用说。”方彬为自己的神机妙算和即将实现的理想,而有些飘飘然。

但是,当他的弟弟,骑着摩托,带着那个活人妻,光明正大地走进到院子里来的时候;当他的妹妹和那个财大气粗的小老板,随后也光临的时候,当玛丽小姐不做脸,好像马上要断气,方芳一个劲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小可怜!”的时候,方处长好容易找到的感觉,先就丢掉一半,剩下的一半,赶紧想把握住,也仿佛抓不牢了。

说到天边去,你住着四合院,你没有理由提出来不管玛丽小姐。

“怎么回事?哥,吹捧了半天大嫂,下文呐!”

方彬不想立刻刺刀见红,他当了好多年不大不小的官,经验告诉他,点题以后,先绕绕圈子,这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什刹海的荷花可开了有些日子了吧?”他一边说,一边在追寻那失去的感觉。他不怎么怵吊而郎当的老二和他的情人,但对于多少有些霸气的妹妹和那个装得超脱的,其实挺有主意的妹婿,倒有一点点怯。因为方芳耍蛮起来,王拓再出些花花点子,可不是他能抵挡住的。

贺若平不了解她丈夫的苦衷,生气方彬又摆官谱,“什么荷花,早谢了。”

方芳很忙,可不像方军,现在没片子好拍,正闲得生蛆的时候,而且也想躲一躲他情人那位戴绿帽子的丈夫。

“我很忙,没有看花的雅兴。”方芳催她大哥,“如果就是关于玛丽小姐的话,我想不至于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就痛快些吧!求你啦!”

“既来之,则安之,芳芳——”方军说,“大家甭走了,吃完饭,拉开桌子打四圈怎么样?”

方彬也劝她:“算了,小妹,干吗扫大家的兴?”处长怎么能放她走呢!她不在场,任何决议都等于零。

“真不骗你,大哥,我有个晚会,必须要露面的。”

她丈夫打趣她:“得了,太太,芝麻绿豆大的官,有什么了不起,亏你当回事。”

“一个协会的秘书长啊!你可别小瞧了!”

方彬一听“长”字,马上神经兮兮地问:“芳芳,你什么时候提拔啦?”

她笑了,“才叫有趣,你想不到协会的名誉会长是谁?吴铁老,当然这差使跑不到别人头上去了!”

“芳芳,你现在是什么级别呢?”

她还真不像她哥走这方面的心,肯定是想当然耳,随便一说而已:“怎么也得是个处级吧?也没准是副局级吧?”

于是,方彬余下的那一半感觉,也找不到了。

就在这一刹那的突然静寂中,有的懊丧,有的麻木,有的生气,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眉飞色舞,各各都流露出丰富的表情。因为似乎天上只掉下一个馅儿饼,吃着的和没有吃着的,心态是不会一样的。唯有绝食的玛丽小姐,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方家这一班翰林和大学校长的传人。

门铃响了,还是老式的拉铃,客人在门外要用力多扯几下,才有人去开那沉重的,破旧的大门。一阵哐啷哐啷声响以后,院子里的人正纳闷这不速之客是谁时,一个嗓音粗浊的男人,不耐烦地问。

“方导住这儿么?”

顿时,菲菲脸无血色,方军慌了手脚。

去开门的贺若平多余问的:“你是谁?”

“我是方导的情人的丈夫,来朝他要钱的。”说着,堂堂正正地穿过月亮门进院里来了。

菲菲跳起来,闪在方军的身后,“你干吗?你要干吗?”

“你放心,我不会碰你一指头,现在虽然不是文明礼貌月,打人,尤其打女人,可不是男子汉的行为。”

方芳勃然大怒:“谁请你来的,出去——”

“哎!欠债还钱,我来要我的一份安慰费,怎么着?”

要是早两年,玛丽小姐不飞过去,在这位先生腿上咬得他叽哇乱叫才怪!

完了,这一家确实完了。幸亏还有个姑奶奶抵挡一阵,否则,玛丽小姐要懂得伤心的话,真该呕血数升,为方家一哭。

方芳把手一指:“谁该你钱找谁去?这院里我嫌你把它站脏了!”

菲菲的丈夫,是个混混儿,才不怕这一套。他恨不能让全世界都听到,显然他在胡同口打听时,已经足足地宣传一顿,可能大门也未关上。竟有几个好事之徒,蹭进来,在月亮门外瞧热闹。

王拓轰闲人出去,闩上门,用顶门杠顶住。每次对这老得掉渣的门,他都要叹息再三。从乾隆年间开始,还是方大学士鼎盛时期,就这样关门的,沿续至今,历经沧桑,多少岁月流逝过去,居然仍在尽职,也未免太苦痛了些。若以古董的观点衡量,也许是有价值的一座门。但对目前居住的人来讲,实在是相当地尴尬了,还能挡住遮住什么呢?不是连王八头子都正经八百地登堂入室了么?书香门第的脸面,被撕得还剩下多少呢?也难怪门上那“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楹联,变得斑驳不清,模模糊糊,或许是不太好意思的缘故吧?

他走回院里,无论如何是当过老板的人,上至吴铁老这样的魁首,下至三教九流,市井无赖,懂得应该怎样去应付的。

“怎么着,老兄?你是要练嘴皮子呢?还是要解决实际问题?”

“当然是要钱了!”

“那好说!你不是光要钱,不要人么?二哥,你跟他到屋里去谈!”王拓不由分说,把他两个人往厢房里推。

“已经给过你这个月的钱了,你什么意思吗?”情圣被这突然袭击搞昏了,狼狈万状,“干吗?有多少大不了的事,不能在电影厂里说,偏要跑到家里来闹?”

“我都不怕难为情,方导,你还在乎吗?”

“那你也不该到这儿来出洋相,好说好商量嘛!”

“是嘛!如今什么不涨价呢,安慰费怎么也得反映通货膨胀的实际,对不对呀?”这位不速之客总算让王拓硬架进屋去。

菲菲倒也没怎么不好意思,只是觉得她先生言谈粗鲁,举止失措,太掉价了:“你不嫌丢人,别人还要这张脸哪!”

她丈夫从门内探出头来:“得了得了,亲爱的,你看见没有,你还比不上北屋门口卧着的那条狗值钱哪!”

玛丽小姐耷拉着脑袋,可能觉得拿它比她,有点辱没它高贵的身份吧?

直到此时,处长才想起埋怨他太太:“你也不问问是谁?就放进来!”

贺若平由于在这书香门第当了许多年受气的儿媳妇,有一种逆反心理,倒很乐意看到这赫赫扬扬的名门望族出丑。“我怎么啦?他脑门子上又没贴着条,写上乌龟王八蛋几个大字。”

方芳说:“太不像话了,这世上也只有我二哥那傻驴,才被人这样耍!”

“肯定有后台给这家伙撑——腰”王拓相信自己的感觉,一切的一切,都好像约会似的一齐来临了。“怎么回事?”他问菲菲。

“神经病,今天忽然提出来的,在厂里已经折腾过一阵,哪想到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又追到家里来。”

“到底要怎么样?”方芳问。

“亏他张得开口,说是物价涨了,要求提高安慰费的标准。”

“多少?”王拓当老板的习惯,先谈价钱。

菲菲也觉得她丈夫过分了,是谁挑唆他这样闹的,干嘛漫天要价?“原来二百,现在他要四百。”

“什么?翻了一番!”方芳望了眼她二哥的情人,心想,“值吗?”

王拓笑了,“银行利率下调,保值储蓄的系数为零,凭什么要这么多?”

“那好——”菲菲的丈夫正从屋里走出来,接茬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方导,还有你们一大家子人,四百,也不是定死不变的价格,要经常调整的。干脆,还是一次性了结算了。”

“请——”方军轰他,“甭扯蛋!”

“给我三万元,我和菲菲一刀两断。”

显然毫无商量余地,导演最近银根紧张,要不,他肯有耐性坐在这儿蹭饭吃,无非省一顿是一顿罢了。麻将牌把这对露水鸳鸯的并不很多的积蓄全捣腾光了,下一步就只有卖他那辆摩托了。“亏你想得出,三万!我是耗子尾巴生疮,挤不出多少脓水,别做你的大头梦了。”

“哈哈,你们可是有房子有地的人家啊!”他笑着,扬长而去。

全院子里的这家人,好一会,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吭声,似乎这位戴绿帽子的先生这句泄漏天机的话,给大家留下了什么启示。看来,老爷子把那么多书籍白白地奉献以后,没把四合院交出去(他偏要那样做,在遗嘱里写上一笔,子女们又能怎样奈何他老人家么?),或许是为了给他被看成是没出息的后代们一点安慰吧?

连菲菲的丈夫都不害羞地来领他的补偿,那么——我们翰林府的后人,为什么不可以光明正大地从这破院子上获取自己应得的一份呢?

“是啊是啊!诸位,我们不是一无所有,就像一支流行歌曲唱的那样——”

这话在这个时候,唯有方军能够一无遮拦地讲出来。

方芳马上一张红衣大主教的面孔,声严色厉地吼着:“你要干什么?你这笨蛋,你少说两句,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所有失败者,孬种,窝囊废,事后总能找到一些余勇,要宣泄出来以遮盖遭受过的羞辱。方军还很少对他妹妹敢这样梗着脖子反抗,他有些气急败坏,前言不搭后语地嚷嚷:“还商量玛丽小姐什么呐?到底狗要紧,还是人要紧?既然好不容易全家凑在一起,谈谈这所四合院吧?”

他除去女人,包括他拍片子,认真的时候很少。还不如那位长得不算漂亮,但非常性感的演员,她倒记住了他没记住的一些细节。“那个大胡子?”

“哪个大胡子?”

“就是来找你谈你们家院子的那个大胡子——”

“怎么啦?”方军不愿意岔开话题,“菲菲,求你啦!别插嘴——”

菲菲说:“昨天,我看见那个大胡子,开车把该死的接走了,回来时喝得醉醺醺的,今天这才开始折腾的吗!”

王拓向她打听:“什么牌子的轿车?”

方军恼火透了:“诸位,说正经的行不行?”

菲菲很抱歉,没有看清楚。王拓心想,吴铁老一生办事,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否则,也不成其魁首了。

不过,他对这位老者,并不太反感。怎么说,给了你生意做,给你老婆一份愉快轻松、职务不低的差使。已经到了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炉火纯青的地步,是一个豁达通脱,尽量采用文明手段以达到目的的老人了。要不是他太太捍卫祖产的奋斗精神,王拓不反对方军提出的这个话题。

他附在方芳耳边说:“谈谈就谈谈吧!你管——”

“放你妈的屁!”她也冲着她丈夫耳朵低语,但那份愤怒,像塞进了一颗拉开了弦的手榴弹。

方彬想不到他失去的感觉,却意外地峰回路转,而且跨越了一个最大的障碍,也就是躺在北屋门口的玛丽小姐,直接接触实际问题。他又不停地搓开他的手,因为,他十分得意。若是房子能如愿脱手,那就意味着儿子,位子,票子三位一体的理想实现。你不让出这个子,就休想得到那三个子,他恨不能立刻拍板敲定。吴铁老箭在弦上,引而不发,不就是“忠不忠,看行动”吗?还要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同志,长辈,慈父一样的上一代人,怎样晓谕你呢?他自责地想:“难道让老家伙给我立下保证么?怪不得他老人家不给我们部长使劲,我太榆木疙瘩了!你看,那小老板跟芳芳嘀咕,肯定,吴铁老不会白提拔她的。别看这丫头嘴硬,谁知是不是在装腔作势,演戏给我们看?”

处长望着王拓,微微一笑。

他很少向小老板当面挑衅,至多暗中做做手脚而已,譬如那笔买卖。此刻,他居然问道:“你俩密谈什么哪?”

“你少管——”方芳给他个闭门羹。

王拓刚被他妻子一炮轰的七荤八素,心里一股火,对想跟他斗法的大舅老爷说:“我告诉芳芳,你大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上回给搅黄了的生意,其实是吴铁老不好出面,委托我们公司办理的。”

“啊……”顿时,眵目糊又挂在眼角了。

急火攻心,方彬什么也顾不得了。“不,芳芳,我要管!你不是说我是长门长子么?”他在这院里,老爷子活着,他直不起腰杆,老爷子过世了,他也未能马上从阴影里走出来,抬起头,做出个当家做主的样子。啊!这可是逼得他伸胳膊,捋袖子,真要管事了。

他妹妹说:“好啊!看你怎么个管法?”

方彬根本顾不上方芳什么态度,只琢磨怎样摆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困境。

这个吴铁老,他算是寒透心了。实际上,他暗地里等于背叛了老祖宗翰林院大学士盖这座院子,传之久远的初衷,也背叛了他爹谁住归谁,可不是谁卖归谁的遗嘱,答应了吴铁老,您老别着急上火,早早晚晚将这座四合院让出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等他慢慢地把方军、方芳的工作做通,您老的宿愿一准实现。

敢情,直到今天,儿子放不出来,位子解决不了,病根在自己有眼无珠,给吴铁老的生意来了个破头楔,你不倒霉,谁倒霉?他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院里的那棵枣树上。

后悔吧!哭都来不及了,他想,当务之急,做通做不通这两人的工作,也得卖房。

其实,这倒是方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错怪了吴铁老。至于儿子啊!位子啊!区区小事,举手之劳而已,早晚会有你的就是了。一笔两笔生意不成,无伤大雅,吴铁老心胸宽阔,不会当回事的。

说穿了,人老了,世事洞明皆学问,就不那么铁石心肠了。无非也是一种感情上的亲切表示吧,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方芳试探过,他似乎知道她比她两个哥哥更能主事一些,但方芳不赏脸,居然给他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碰,我们这位老者也未动肝火,要放在几年前,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了。

“这个芳芳啊!”王拓也拿她没法。尽管她也明白她荣任这个协会的秘书长,是谁的功劳?那么多竞争者中她能脱颖而出,没有荣誉会长的一句话,行吗?但她对吴铁老说:“胡同口方家这小院本身就是一部历史,只要方家香烟不断,好像这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东西,就没法割弃。我想吴铁老,你还是别打这四合院的主意吧!”

真是莫名其妙的宗教感情,阿房宫如今在哪里呢?

没关系的,吴铁老反转来让王拓不必着急,他有耐心等待,他不想采用伤感情的做法,即或需要小小的教训一下,也是非常温柔的了。人到了这般年纪上,何况他老人家也是“子曰诗云”的读书人咧!便有那种成熟和智慧之美了。譬如刚才那个无耻之徒,破门而入,骚扰一顿,不过是一次幽默的调侃罢了。

因为他虽然可以等待,但不能无限期等待。这个多年的梦,总得化为后海边上的一个现实吧!

看来方彬有点迫不及待了。

“大家商量一下,这个院子的问题吧!”

方芳大惑不解地问:“不是谈玛丽小姐吗?”

“老二已经说了,到底人重要,还是狗重要?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姑奶奶把手往腰里一叉:“什么?你们要动这份祖产?”

“哦!这算哪门子祖产,一所破院子——”方军唉声叹气地说,“卖了吧,卖了吧,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

“混蛋,你给我闭上你的嘴——”她斥呵着她的二哥,像训一个小孩似的。

“芳芳,你听大哥我一句话,咱们家最有价值的祖产是那几屋子书,爹都能把它无所谓地交出去,那我们——”

方军抢过来说:“那我们也就不存在道义上的约束,卖!趁着有人感兴趣。”

“你还要脸不要?书是爹的,他当然有权怎样处置——”

贺若平拦住她的话:“这房子谁住归谁,是爹的遗言,那就是说,谁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这一来,无疑火上浇油,方芳在这院子里,一间房也没占着。她差点跳起来:“谁要卖房,谁就得承担是方家败类这份名声!”

“我早八百年就是方家的不肖子孙,爹生前就封了我,卖吧,我还等着钱用咧!再说这个破院子——”

要不是导演站得离她远,她早扇他好几个耳刮子了。“再破再烂,也是方家老祖宗留下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住?比谁都搬走得早?”

“我——”方芳一时语塞。她丈夫半天没吭声,此时,怕他老婆窘着,接过话茬,“反正这前后两进四合院,要修复起来,没有十万二十万,扔进去,说实话,是难住人的。”

“从哪哭出来这么多钱啊!”方彬说。

“我觉得我们得承认现实,我们这一代,凭我们这几块料,想振兴这座翰林府,纯粹是痴人说梦。”方军从来不曾这样认真其事,或许牵涉到菲菲,只有卖了房子,才能彻底得到这女人,他得说服大家,尤其是要他那捍卫名门的妹妹认识到一去不复返的现实,“我们有什么义务要维系这书香门第的光荣呢?我们自己就不成器,不争气,干吗死绷着这面子呢?我们也没有觉得这样活着对不起谁,干吗非要那光辉灿烂的过去呢?卖了吧,诸位!没有必要等到房子塌下来把我们大家压死!”

贺若平忿忿不平地说:“真到房倒屋坍的那一天,你们谁也遭不了殃,要人来收尸的是我们这一家和这条你们谁也不要的狗!”

“玛丽小姐……”

方芳这一声叫喊,真正具有石破天惊的强烈效果。

不但满院子的人吓了一大跳,那绝食昏昏欲睡的老狗,也惊醒了,呓呓怔怔地站了起来。估计,方家老祖宗,尤其她父母,在九泉下,也会出一身冷汗的。

她向北屋奔过去,满面热泪,涕泗横流。

玛丽小姐盯着她,一动不动。那一双老狗的眼,一下子判断不了,是迎接她好,还是躲避她好?

弄不清楚方芳是表演癖在发作呢?或是真正动了感情?她想起琳达夫人自己开着车送她妈妈和玛丽小姐来的光景,从此好像胡同口方家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似的。虽然仍是残破的院落,呻吟的大门,尘封的书屋,阑珊的花木,由于这条狗的到来,出现了一线生机和勃勃朝气。先是她的母亲,绝对洋人派头地,步履矫健,牵着它在后海边上溜达,后来,是她父亲,夫子风度地,消闲自在,陪着它绕银锭桥散步,那是最美好的岁月,那是她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记忆,难道就这样把帷幕落下来么?

她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扑向玛丽小姐,无论如何,它是父母的遗爱,它是方家的象征,它是一个全盛时期的回忆,它是从翰林开始的这书香门第的吉祥物呀!她把手伸将过去,带着她满腔的怨恨和无尽的爱,打算搂抱住这个快要无家可归的老可怜,放任自己,恸哭一场。

后来到底也没明白是什么原因,是她的手的动作过于猛烈迅速,使玛丽小姐猝不及防?是她那霹雳舞的手套,透出尖尖十指,像狰狞的利爪,似乎要抓挠它一样,它感到万分恐惧?也许,狗老了和人老了是差不多的,过于强烈的爱,不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而是要不要拒绝的问题了。玛丽小姐突然产生出大概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畏怖心理,退后半步,身后的门虽虚掩着,但老人逝世这些日子,不常开关,门一时又推不大动,无法躲进屋里去。在它看来,对这气势汹汹的姑奶奶,只好“呜”地一声迎上来,冲着她牛仔裙下裸露的大腿,咬了一口。

“妈呀!”方芳立即倒在北屋门前的高台阶上。

“我把它宰了——”三个男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杀将过去。

感谢绝食的功劳吧!感谢年龄的功劳吧!玛丽小姐虽然无妨说是恩将仇报,咬了它其实在这个败落的家庭里,最不该咬的一个人,除了她,还有谁稀罕它和它所代表的逝去的荣光呢?由于绝食,饿得已没有多大力气,由于年龄,牙齿也使不上劲,尽管咬了一口,也不过在那跳伦巴或桑巴的玉腿上留下几点红红的牙印罢了。

她当然不能让他们碰玛丽小姐一下。

“不!不!……”

“没事吧?芳芳!”

“它生是让你们逼的,玛丽小姐,我爱你的。”

“你别惹它了,它这会红了眼了!”

王拓捧着他夫人的这条漂亮的秀腿,要没有这灵活敏捷,跳出诱惑力的腿,会收进即将出版的《名人大辞典》里去么?

“疼吗?”

她摇摇头,“有一点点木——”

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贺若平:“大嫂,玛丽小姐注射过狂犬病疫苗没有?”

“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啊?”院子里的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方芳是个特别敏感的人,又有表演癖,听到这里,她马上脸色刷白如纸,刚说了一句头晕,立刻仰躺在她丈夫怀里,一副人事不知的样子。

“芳芳,芳芳……”大家围过来,一迭声地叫她。

她睁开了眼,虽然显得非常衰弱,但还安慰众人,她没有事,她不会有事的,千万不要难为玛丽小姐,看在她的面上,看在死去的父母面上……

菲菲是演员,应该懂得什么叫演戏?她也被感动得泪下如雨,“快送医院抢救吧!别耽误了!”

方军要去推摩托,到底还是老板腰粗:“打的吧!拦一辆出租——”

正在大家惊慌失措,乱了方寸的时候,胡同里响起了汽车的声响。好像每个人的第六感觉都特别灵敏,忙不迭地冲出月亮门,上帝保佑!希望是谁来临,果然是谁来临。那哐啷哐啷的大门,还未拉开,就听到像三月春风般温暖的语音。

“怎么回事哪?协会的活动能少了我们漂亮的秘书长吗?”

吴铁老鹤发童颜,面目慈祥,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地走进院来,到底是老同志,老领导,什么阵仗,什么情况,什么危急形势没经过见过呢?他老人家马上了解一切,马上作出决断,马上恨不能亲自抱起方芳,送进汽车,到医院去治疗。

最伟大的还是处长了,他从来不曾如此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语言,汇报了这一次家庭会议的进展情况。老人家既没有当回事,也没有不当回事,只说了“不着急,抓点紧”六个字,便和王拓,和被狗咬了一口的病恹恹的,似乎显得越发漂亮的秘书长坐车走了。

跟在这辆高级轿车后边的,是导演和他那月租四百元的情人,她说她对眼前的这辆车眼熟,那还用问么,当然紧追不舍了。更何况血浓于水,那车里有他的很可能得了恐水症的亲妹妹呢!

把弟弟,妹妹都送走以后,胡同口方家的大门,又哐啷哐啷地响动了一阵,于是,一切复归于静寂。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说实在的,回到院子里来的这两口子,瞧见那条没精打采,阴阳怪气,不死不活的玛丽小姐,倒真正觉得没法办。

那纯种的马尔他狗,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弓着背,朝这夫妻俩,张开嘴,打了一个亘古未有的大喷嚏。

连老枣树都抖了一下,怪不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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