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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小姐

现在,谁也说不好该拿玛丽小姐怎么办才好了。

在胡同口方家,不,应该说在整个胡同里,从老到小,几乎无人不知玛丽小姐的。

老太太健在时,是她老人家陪着这个玛丽小姐每天出来溜达的。风雨无阻,从不间断,准八点,那油漆斑驳的翰林府的大门,便哐啷哐啷地开了一条缝,先是玛丽小姐,然后就是校长夫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准九点,老太太和她的心肝宝贝,已经从后海南沿绕银锭桥回来了。

天天如此,比钟摆还准。

接着,胡同口里的人家,便可听到早先的翰林府那扇沉重的年代太久的大门,又发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也许从此这一整天,大门保持着有涵养的沉默,几乎不大有动静的。

于是,只有悠扬的鸽哨,在天空里忽而近,忽而远地响着了。

这所四合院门口那影壁和下马石,记录着方家祖先在乾嘉盛世的恩渥隆遇。从前清翰林院方大学士开始,一直到方中儒这位大学校长,胡同口方家在后海这一片,凡老住户都知道那可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后来,前几年吧,每天陪玛丽小姐出来溜达的,变成是校长本人了。

街坊邻居相信,老太太一准到她的天主那里去了,因为她是个虔诚的教徒,总要到西什库去做礼拜的。

人们也纳闷,方校长体格原不如他老伴,他倒该先走的,结果她把他撇下了。

自从老伴归天以后,他老人家像塌了半边天,身体好像更不顶了。一天到晚离不了拐杖,精神显然不如他夫人,每天早晨,颤颤巍巍的他,走两步就得歇口气,玛丽小姐不得不驻足等他,回头看着他。比起他那永远腰板挺直,永远整齐光洁,永远像洋人那样在数九寒天也穿裙子的老伴,他可差得太远。无论应付四合院会出现的问题,还是有关儿女的一些什么事情,老夫子总倒后悔不如他先走,也许因为他从不料理家务的缘故,忙于他的学问,本来事无巨细都是他老伴操心的家务,一下子落到他头上,怎么也照管不过来了。

幸好,并未麻烦他很久,人们再见不到老校长和玛丽小姐一块出现在后海溜达了。

银锭桥头摆烟摊的和修理自行车的老大爷和老大娘都明白:老夫子到天国去找他老伴了。胡同口方家这书香门第的最后的一个象征,前后脚随他夫人离开了人世。

再也见不到那真正是来自外国的玛丽小姐,由谁陪着出来溜达了。于是这后海边上,似乎缺了些什么。

人是挺怪挺怪的,习惯了,适应了,也就觉得理所当然了。大家讶异了一阵忽然消失了的这对老夫妻以后,一旦那天方家的什么人,又和玛丽小姐出现在海边垂杨下溜达的话,人们难免又要引起议论,好像挺不顺眼的了。

“老太太、老爷子一过世,儿女们便不把爹妈的心肝宝贝多么当回事了!”

摇头的,叹息的,唉!唉!这世道啊……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方家人,现在是三兄妹,老大方彬,老二方军,老三方芳,对玛丽小姐的看法,意见以及具体的措施方面,各各想法不尽相同,不能一致。其实也不是天塌地陷的大事,无非有人希望这样,有人喜欢那样,有人想当甩手掌柜,有人不想吃亏罢了。

“怎么办呢?”

“总得有个万全之计,对不对?”

不就是一条叭儿狗吗?

即或是一条纯种的马耳他叭儿狗,不也是一条狗吗?

姑奶奶叼着一支长长的女士烟,牛仔短裙裹着她那浑圆的臀部,两条秀挺的玉腿,一双高得出奇的跟鞋,在方砖铺地的四合院的天井里,像模特儿表演似的,娉娉婷婷地走来走去。“我不认为玛丽小姐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不管你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它是父母亲的遗爱——”

“用不着你定性——”她丈夫在心里“腹诽”他太太。

她继续走着说着,说着走着。“难道你们大家不怕别人笑话吗?”

大家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其实,她大哥、大嫂,二哥和他的情人,以及她那懒洋洋在躺椅上八字摊开的丈夫,都不买她的账,又不得不听她的。可能觉得她来扮演卫道士的角色,不怎么适合吧?一个非常风流的女人,突然非常正经起来,有一点点不太谐调。

“瞎来劲!”

她丈夫被她拖来参与关于解决玛丽小姐的这个家庭会议,本来满肚子的不乐意。见她这副神气,越发地不高兴,干吗?兴师动众,还真当回事地坐在这儿讨论,好像一天到晚公家的会还没开过瘾似的,回到家里来接着开,实在荒唐透顶。

王拓心里骂他老婆,臭显,就你能?你也不是一家之主,你上头有两个哥哥,你是嫁出去的人,你凭什么出头管这些事?莫名其妙,充其量,你也只不过具有三分之一的权利和义务而已。瞎张罗!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他太太的全部能量,就在这张罗上。

终于张罗上一个什么协会的秘书长,“末代王朝的奇葩,哦!哦!”

“滚你妈的蛋——”

他知道他老婆表现欲极强。热爱在日常生活中扮演这种或那种角色。

现在,她在院子里那副当家主事的样子,很像才去世的老爷子,更像前些年归天的老太太。包括她哥哥、嫂子在内,甚至胡同里的邻居,都相信是老爹、老娘把她给宠坏的结果。

她逐一地看着院子里的人,等待着大家的答复。

“怎么着?诸位——”

一表人才的方军,被老爷子笑话成空心大萝卜的电影厂里的导演,却是个天字第一号情种,他本人的爱情故事,按方芳的评论,要比他自己拍的那些烂片子,更卖座些。他在院子里的丝瓜架下,跟他的情人不知在密谈些什么,院子里的讨论他并不关心。

这位目前和他同居着的女演员,半点也不漂亮,全家人弄不明白,他会如此迷上菲菲。

“二哥,菲菲,你们的喁喁情话,还有完没完?”

“要我们发表个什么意见么?”方军问。

“对了,就是要你讲话,因为你是方家的人!二哥!我知道你讨厌玛丽小姐——”其实,这院里喜欢这条刁钻古怪的狗的人不多,也可以说没有,“不过,你不能没有一个态度!”

“是,女家长——”

“不要话里带刺,二哥,什么时候你片子拍得有这点含蓄,就好了!”她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女人,厉害得要死,她父亲在世的时候,那样一位鼎鼎大名的大学校长,也让她三分,“好吧!你不要以为我多管闲事!关于玛丽小姐,看在早去世的母亲,和新近离开我们的父亲份上,看在咱们这个无论如何也能算是书香门第的份上,不能不考虑到舆论的力量。弄得玛丽小姐没人管,都想一推了之。像话吗?”

“不至于吧!”方军表示不理解,他说,“一切不是挺正常的吗!”

“正常个屁,不能这样对待玛丽小姐,且不说咱们是什么人家,且不说老爷子刚过世,从保护动物协会的观点——”

“我们可没有虐待啊,芳芳!”大嫂贺若平连忙声明。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说起责任来,谁都有一份,因为我们是胡同口方家的子女。”方芳一脸正气,一派大度,也难怪父母在时,特别器重她,而对两位少爷失望。

方军说(这种不得体的话,也就是他能没心没肺地说出来):“至于这么严重吗?玛丽小姐虽说上了点年纪,但终归是条名牌叭儿狗,卖了算了!”

全院大哗,“啊?……”

方军所以成为一名三流导演,可能与他自我感觉略差有点什么联系。

他压根未把大家的亏他说得出口的惊诧神色放在眼里,继续发表他的谬论。

“那么好,我有个朋友在杂技团,驯狗的。也许,玛丽小姐具有表演天才呢?”

这回,方芳发她姑奶奶的脾气了,猛喝一声:“你还有完没完?”

菲菲拉了他一下,他赶紧举手作投降状。

“二哥,我看你实在差劲——”

他知道她的厉害,从小就斗不过她,虽然他比她大好几岁,但事事处处都得听她的。白长了个大个子,白当这个哥哥。上树,他不敢,只能站在树底下拣她扔下来的枣吃。后海挨着他们家院墙,夏天跳进去游泳,冬天跑上去滑冰,他只有站干岸上眼巴巴看的份。他妹妹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徜徉在天上是蓝天白云,水里也是蓝天白云的后海上,美不滋滋地,快活得这后海都盛不下她。“下来呀!笨蛋——”那时她不叫他哥,而叫他笨蛋、笨虫、大土鳖或者傻驴什么的。他也真往水里跳,而且不止跳过一次,每次都淹得两眼翻白。细算算,喊他哥,也是他当导演以后的事。

不过要是让她去看他的样片,准会蛾眉一竖:“这片子也就是你这笨蛋导得出来吧!”他承认他片子拍得不好,但他能找出无数的理由,把过错推诿出去。他永远怨天尤人,永远觉得他的才华得不到施展。

他的妹婿王拓非常羡慕他有糟蹋国家几十万元的权利,而且还有抱怨的资格。

方芳戳着他的脑门,很不客气地数落着。

“关于玛丽小姐,你有意见你有看法你有什么好主意可以发表,不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遵命!”方军一向被她“镇压”惯了,马上缄口噤声,表示服帖。

王拓估计他老婆下一步,该进入这次家庭会议的主题了。

果然,她把目光转向抽闷烟的老大,这一家的长门长子。

方彬这人,猛一看,挺不知深浅的。总做出一副深沉的思考状,其实,全家人都明白,越是这种样子的时候,他脑子也越是什么都不想。要是此刻谁问他,你妹妹和你兄弟在争论些什么?他一定是两眼露出茫然的光,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拓在他老丈人家,其实更亲近导演,而不喜欢这位处长大人。

方老夫子终生抱憾的事,便是家门不幸,儿女不肖。老人家所谓的不肖,主要是怨恨他们不争气,一个个不学无术。如果说老二中看不中吃的话,那么,这个老大则是既不中看,又不中吃。“真想不到翰林府终止在我这一代……”

王拓深知逝世的岳父岳母,也未必很愿意接纳他为书香门第的乘龙快婿。只不过是,第一,在插队时结的婚,无可奈何,不得不认可的事;第二,怎么说,多少还有一份精干,虽然文化程度太差了,老三届,高中水平,这使老人摇头,幸好吩咐干些什么,不至于像二位少爷那样不顶用,也就接受这个现实了。由于时常被岳父母差遣,女婿顶半子使用,这两位郎舅,导演比较亲近他,因为可以省却自己许多麻烦,何不乐得轻松?而处长呢,老怀着一种对于精明人的戒备,怕遭他算计似的警惕着。

“大哥。”方芳“笃笃”地走到方彬跟前,她丈夫认为她没有必要在自家人面前充当领导,好像不管着几个人,不当个头,就不是中国人似的。

王拓心想:第一,你不是家长,谁也不曾选你。老爷子未在遗嘱里册封你为他老人家的法定继承人,你没必要在这儿指手画脚。第二,你要匡扶人心,维系道统,发扬书香门第的温柔敦厚,福寿绵长的家教家风,那你就不妨身先士卒,将玛丽小姐弄回自己家里来“供养”,何必来这套假招子?他听他老婆对她大哥,一个什么部什么司什么处的处长继续发表门第伟大论,对玛丽小姐的态度也就是对先考先妣的态度论,那副道德面孔,应该说从演技角度来看,是不错的,但这套宣传,让他腻歪透顶。

方彬了无反应,方芳逼着问他。

“你说吧,大哥,怎么办才能妥帖些呢?”

“什么事呀?芳芳?”方彬的拿手好戏,就是装糊涂。其实,他有时确实喜欢脑子处于空白状态当中。不过此次这场戏虽是他老婆鼓捣他才开演的,他做不了贺若平的主,是实情,但他想从这条狗身上先做文章,达到另外的目的,说明他也并非十分太呆。

他有时真呆,有时装呆,有时一点也不呆。

正如老夫子说过的,呆是他的生存之道,要不,能当上处长?据说还要当局长。

方芳当下就光火了,你不想要玛丽小姐,对不起,也甭打算往外推。她本来就觉得老爷子刚过世,方家不该这么快出现让人家看笑话的事,不过考虑到这个玛丽小姐确实难缠,才凑在一起商量个好主意的。好!这位处长像没事人一样,简直岂有此理?

她根本不晓得她哥哥的底牌,他笨吗,不该笨的时候,一点不笨!虽然,他不清楚他大学是怎么毕业的,但在他那个部那个局那个处混得还是不错的,呆人有呆福,官场倾轧中,也能拣到些便宜。现在,他用这一套来对付自家人,真有他的。

“那我们大家回来干什么?”她气呼呼地说,但始终挺着胸,做出优美姿势,时刻表明她是个艺术家,而且,还是个不大不小的艺术家的样子。

时代也真能造就人才,方芳从乡下回城以后,文不成,武不就,高考落榜,坐机关无门,当工人不愿出力,扫马路怕丢人。也许演过几天样板戏,有些艺术细胞,成了区文化馆的舞蹈教员。应该说,她挺能张罗,主办过一次国际标准交谊舞大赛,操持过一个业余的时装模特表演队,上了报纸,上了电视,成了个文化艺术界的一位名流。如今掏出名片来,头衔也是一串一串好吓人的。她那大学校长的父亲,除了叹息还是叹息:“虎牌万金油啊!”对她沦落到三教九流这一点总是皱眉头,“方家门风怎么会如此不堪?倡优隶卒,全有了!”

老人的这种念头,她当然认为是很可笑的:“得了吧,爹!”

“我们大概是太落伍了!”他掰着指头对玛丽小姐说(别人谁还肯听呢?),出了个不三不四的导演,姘上个活人妻的女演员,又来个跳舞的,又来个小老板,包括那个无能的处长和他的小市民的老婆,全是胸无点墨之辈。

她不听这一套,掉屁股就走。

不过老人能原谅她,她未赶上好时候,上山下乡,失去学习机会。所以,他有些抱愧,若她能读书,比两个儿子要强百倍。“即使如此也比那两个草包像人些啊……”

方芳在院子里站定,脸一板,打量着她的大哥,一个破处长给她装糊涂,心想,甭给姑奶奶来这一套,我不吃。“怎么回事?大哥,还得请教你呢。”

“不是礼拜六吗?哦——”说到这里,方彬仿佛才明白一样:“今儿不是礼拜六!对,不是礼拜六。”原来老爷子健在时,周末,全家照例总是要团聚一次的。

“大哥,这儿不是机关,不是官场,用不着跟我们大家打太极拳。不是大嫂讲了嘛!她不想要玛丽小姐了吗?”

贺若平连忙声明,她不是这个意思。说实在的,这家人,此刻,谁也不想担这恶名声,老爷子尸骨未寒,就嫌弃玛丽小姐了。

这条狗遐迩闻名,是来自异邦,是纯种马尔他,有谱系证书,而且是一位大使夫人送的,至今还时不时地托人捎来狗食罐头的。

好一个了得!是一条有海外关系的狗。

做大嫂的赶紧向在座诸人再三解释,主要是她怕担当不了这份责任:“我跟你们说实话,这个玛丽小姐越来越难侍候,动不动就闹绝食,真不好办。这不才决定把大家请回来,商量怎么解决的吗!”

虽然玛丽小姐不是十分可恶,但也十分地不招人喜欢。可生活就是这样,你不待见,你讨厌,但你得接受,你还不敢怠慢。

其实,恨不能说去他妈的!

方彬做出恍然大悟状,果然不是礼拜六。“哦,哦,你看,你看,忙晕头了,忙晕头了……”

他装得极像,抱着脑袋,似乎日理万机,不堪其扰的样子。

自打王拓辞掉公职,干公司,做买卖,当老板,身上沾有铜臭气以后,从老丈人起到两位舅爷,到自己老婆,都把他视为异类。他从来不买这书香门第的账,这回索性不觉得翰林府有什么狗屁神圣了。老爷子是双料博士,他服气,剩下的,跟他一样。拿“文革”中爱说的话形容,彼此彼此,都是一丘之貉,尤其这位大处长。他心里在骂:“什么东西?装他妈的孙子。分明是一心想踢走玛丽小姐,觉得自己吃亏了。现在,他变得不知情了,好像倒是我们大家来给他找麻烦似的。”

妻舅的这分智商,他真不敢恭维,很难相信是博士的后裔。可他居然还有可能被提拔,真他妈的邪行,而且还是吴铁老(老爷子的朋友)透出来的口风。

这两位妻兄,他讨厌方彬那假正经,情愿离他远些,而宁可接近方军,虽然吊而郎当,至少他有一份率真。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全在脸上摆着,不玩儿阴的。老人在世时,全家人谁不拍玛丽小姐的马屁?包括那个此刻当少年犯的方大为。别看那是条狗,得拍,不拍不行,要讨老人的欢心,就必须拍。

独他不!他不喜欢狗,喜欢女人。

方军风流韵事不断,而且档次极低,有时和风尘女子来往,被捉进派出所过。可他从来不给自己贴花描金,做出正人君子的样子。他知道他老爹半点看不上他,认为他是败类。他妈祈祷上帝保佑,只要他不杀人放火,不吸毒贩毒,就算万幸了。他承认他不行,不灵,“王拓,不怕你见笑——”他说他搞不了事业,搞不了钱,要什么时候连女人也不想搞了,他大概就成了西方文学中的“多余的人”了。

“在这家里,我不如狗——”

他又说:“你不能不承认,一种很反常的情况下,狗会比人重要。”

王拓也腻歪这条狗。

他在这家里,应该说能谈得来的,只有导演。

每当他俩谈兴正浓时,方彬总会过来好奇地问:“什么?什么?”这家伙有种怕被人暗算的恐惧,时刻保持警惕。因此,不大好说他呆,但这样猛插一杠子的做法,又难以说他多么聪明。

这两个人,根本不愿意跟他搭讪,因为他只知道做官,谈其他无异对牛弹琴。

说起来,这段插话,那还是前不久给老爷子办丧事时的事情了。

方校长之死,也算是备极哀荣了。不管怎么讲,一代鸿儒,学界泰斗,自然是相当重视的了。活着,也许无所谓,一死,倒有了分量。人的价格行情,时涨时落,忽而尊重,忽而贬低,碧落黄泉,真能有天渊之别的。不过,这一回,也许是最后一回,翰林府那扇哐啷哐啷的大门,从未出现过的辉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索性开而不关了。于是,那影壁,那石狮,仿佛回光返照似的,突然鲜亮了许多。

可以想象,是多么忙忙乱乱了,其实死亡应是一件悲痛的事,可难得的哀荣压倒一切的时候,丧事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本义,应酬和场面比什么都重要了。

于是方军和王拓也用不着哀痛欲毁,倒格外地清闲自在,因为插不上手。

那几天这条胡同,这个小院可热闹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哪怕只当一天大学校长,也是个长。人一死,沾个长字,那风光就很不一样。加上老爷子是真正的有学问,便多一层实在的体面和货真价实的光辉了。这样,官场也好,学界也好,来的宾朋贵客竟黑压压挤满了一院子。

院里临时设了个灵堂,负责照应来吊唁的党政领导,知名人士,亲朋好友,门墙桃李,都是长门长子和那位穿了一身黑的姑奶奶的场面了。方军和王拓,虽说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女婿,也不知是他们上不去台盘,还是这两个家伙不愿上台盘,反正被排除在外,连泣血稽嗓的机会也没有。方芳那天风光极了,她请来的一位电视台朋友,扛着个机子随她转。方彬当然不愿失去这样一个能与负责同志、与各路名流或巴结、或讨好、或增强印象、或放长线以便将来钓大鱼的机会,何况他的身份(不孝孤哀子兼某某部、某某司、某某处的处长)历史地把他推到这个出风头的场面上来。

可惜那张脸,永远木木然,幸好是丧事,这表情还算合宜。

一个人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他不时提醒自己。

他对自己说:不可能再碰上这样一位老子了,连早年获得过博士学位的英国牛津,美国马萨诸塞,都发来了唁电,于是,大使馆也送来花圈。这对有些人物来说,怎能落在洋人后面,纷纷登门三鞠躬了。喝,好一个“群贤毕至,长幼咸集”,方彬认为若不利用老头子的这点“剩余价值”,岂不太傻了么?于是,他跟他妹妹抢风头,忙得

个不亦乐乎。

被冷落或自甘冷落的方军和他的妹婿,躲在东屋里,只有玛丽小姐陪着。一口连一口地喝着上好的茉莉,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万宝路。姑奶奶有话,这种细微末节的小地方,决不可以掉胡同口方家这名门望族的价。哪怕把裤子当了(这是绝不至于的),烟要好烟,茶要好茶,坐小车来吊唁的客人,司机一律开钱。她知道大嫂贺若平小户人家出身,生性抠门,特地讲清楚,把发票留下来,三一三十一平均负担。这样,他们两个本着不吃白不吃的精神,尽情享用了。

王拓知趣,因为他不姓方,不插手也罢,导演被冷落,完全不应该的。方芳几乎独霸市面,方彬笨笨磕磕地抢镜头,哪有导演的份?他唯有自我解嘲了,哼!这些出出进进的头面人物,给我当群众演员我也不要。“看我这一兄一妹马不停蹄的样子,送往迎来,就显他们是这部丧礼片的男女主角了。”

“得了,你不干,就别说嘴啦!”王拓开玩笑,“连玛丽小姐也在看你牢骚满腹的德行呢!有你抽的,有你喝的,坐在这儿当看客多好?你愿意应酬这些客人?”

“唉!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我是私生子么?”他可以不干,但别人不让他干,那可不行。

“这就是你们没落贵族的德行了,想吃怕烫,不吃心慌!”他数落他的妻舅,“你想干,你去嘛,又没人拦住你——”王拓把他朝院子里推,他又不动弹。刚才,他们电影厂老板来吊唁,他也懒得去应付。他妹妹不得不编出他伤心过度的话,遮掩过去。

“我不凑热闹——”

“这就是大家爱说的时代病了。自己不想干,不屑干,别人干了,还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得了老兄,所有混得得意的人,都长了一张说人的嘴。”

玛丽小姐见他愈来愈没个好声气,抬起屁股走了。

王拓了解这个方军多多少少有点二百五,这家人阴盛阳衰,两弟兄的智商加在一起,也没有他老婆高。居然国家把几十万块钱任他糟践着拍片子玩,而他当老板的那家公司,想申请点贷款,比登天还难。如果说是私生子,王拓说自打他干公司以后,他倒真有这种感觉。

他说:“得了吧王拓,我才是私生子!你至少是你,我算老几?不仅是这一家的私生子,而且我觉得我是整个社会的私生子。”

“你真能胡扯——”

“你不相信吧!反正,我觉得我是个多余的人,谁都嫌我,包括这个玛丽小姐!”方军接着又宣泄了一通,从死去的老头子到还没死的电影厂厂长,都绝对认为他是多余的。这牢骚一直发到方彬送走一位坐奔驰车的客人,得意地搓着双手进来时为止。

“什么,什么?”方彬紧紧追问。

他怕这两个家伙算计他,因为遗嘱还在学校领导手里,不晓得老爷子写了些什么?所以,他这个长门长子,既要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接待来宾,又要琢磨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他脑子到这时候就成了一锅糨糊,根本不得要领。于是,在院子里,伶牙俐齿的方芳便把客人垄断了,他在一旁唯有点头哈腰干着急而已。

可他又不放心这两个闲人,再忙也要来应付两句,一张口,语无伦次,也难怪,他想到遗嘱上谁将分到什么,谁将分不到什么,也就不得不前言不搭后语了。

当了这几年处长,真难为他。

据吴铁老说,还有可能提拔他一下呢!连他老爹还健在时也不禁纳闷,“也许我真是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都说知其子莫如其父,难道这句话错了?”

他老弟轰他出去招呼来宾,因为和他交谈,绝对要吻合他的实用主义,关于老夫子的遗产,一再试探,没完没了,虽然方军并不觉得自己多么清高,也不是不想捞一把,谁会嫌钱扎手呢?但方彬反复强调三兄妹要团结一致,互让互谅,他烦死了。

“这儿没你的事,你忙你的去!”

“什么多余?真的,什么多余?”方彬刚才听到这屋里的只言片语,便一个劲地追问。

王拓笑笑,不言语。

他知道方彬的心病,他的宝贝儿子,胡同口方家这书香门第的唯一的第三代传人,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伙子,因为持刀行凶,险几死人,被拘留待审。究竟让不让大为参加爷爷的遗体告别仪式,一直意见不一。

方芳并没有明确说不行,也没有说行,但不知为什么?好像姑姑不点头,别人还不便做主似的。谁也不曾公开地说,老爷子归天,和大为把他情敌的肚子上扎了两个窟窿,差点出了人命,被抓起来有关。但老爷子倒确实是在病榻上,听说他孙子居然敢开杀戒,接连说了两句:“一代不如一代!”以后,第三句还未说出口,一口痰壅塞住,便咽了气。

第三句话,肯定还是再强调一次而已,那张悲观绝望的面容,已把老人要讲的话,全部写在脸上了。

但方军认为,也许老爷子第三句话,是别的意思,没准会给我们一个光明的尾巴,他那个电影厂厂长通常都是这样要求他拍片的。再说,老爷子是位严谨的学者,措词用字,相当慎重,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呢?

老夫子刚刚咽气,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能吐露这番高见,不能不让人叹服他不愧是没心没肺惯了的,根本不往心里去的主。他还很有怨气,好比对墙壁发表一通演说,了无反应,众人的冷淡使他索然无味。于是,他又一次印证了他是这个家庭,这个社会的私生子的看法。

他永远怨天尤人,只是和他情妇在一起时,还稍稍振作些。他对他的侄子存在与否从不关心,所以,是不是这小子气死了老爷子?该不该让这个辱没门庭的败类参加追悼会,他连想都不想。

不过,亲戚朋友相信,大为闯祸,是老爷子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大概不错。

难道方彬和方军,能叫老先生活得多么快活么?这难兄难弟,没有什么能耐,没有什么本事,更没有什么学问。所作所为,无不让老人深深的失望。唉唉,都是银样镴枪头啊!稍稍器重的方芳,可惜生不逢时,赶上了“文革”,小数点加减乘除未学会,就中断了学业。“可是她居然成为一个著名的文化人士,简直更狗屁不通了。”

翰林府完了,有人说,他死在绝望上,所以,第三句话也就无需说出来了。

但王拓认为,老爷子的这种嗟叹,基本上属于上一个世纪读书人的悲哀。

什么叫学问?您老人家的长公子做官的学问小么?二少爷谈情说爱的学问小么?令嫒写情书都找人捉刀,可不妨碍她当这个协会的理事那个协会的秘书长。据说即将出版的《中国艺术家辞典》里,还有她的条目咧!好一个了得!

“瞑目吧,泰山大人!……”王拓心里想,也许方军说得不错,老爷子的第三句没能吐露出来的真言,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强求别人像自己一样。你认为好,别人可以认为不好,你认为不好,别人认为好,不行吗?一代一代要活下去,包括拿刀捅人的那个少年犯,看那下手的狠劲,将来成为“教父”,也不是不可能的,你管得了吗?

老人家的悲哀纯属多余,可他那样抱残守缺,认定他的学问是学问,倒真是值得悲哀了。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一些东西增值,一些东西贬值,老爷子对于时代的市场观念,大概太淡薄了。难怪他咽气时,面色怅惘而迷茫,不知是叹息儿孙,还是遗憾自己?话未说完,就永远地离开人世了。

处长还在执拗地盘问他俩,“到底什么多余?真的,多余什么?”

方彬并不刻意要他的儿子在爷爷的追悼会上露面,但却想利用这个契机,把大为从关的地方弄出来。他懂得怎样利用死人的价值,过了这村再没这店了,坐奔驰车走的吴铁老已经表示可以成全。只要举家一致,异口同声,不嫌大为多余,让爷爷最后看一眼这个有种拿刀捅人的孙子,能假释出来,那么,也许就可以不必回去继续坐牢了。

事在人为,对不对?

这两票很关键,一个叔叔,一个姑父,方彬认为,只要他俩首肯,方芳也就不好不表态。虽然她一直讨厌,甚至反感大为,多次申言,应该将他关起来。否则,这小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非弄得满门抄斩不可。只要他一在院子里,那玛丽小姐就算是倒大霉了,不折腾得半死不会罢休的。那时老爷子还在,这小子只敢背后作践,当面还是溜须这条狗的。

“为了玛丽小姐,也不能让这小子回来!”

王拓不赞同他老婆的观点,狗重要?还是人重要?

“看是什么样的狗?什么样的人?”

方芳问他,到底是玛丽小姐给晚年的老人带来了慰藉好呢?还是这个杀人犯催老爷子的命好呢?

“总不能因为狗而不主张放人,说不过去的。”

“在我们方家,玛丽小姐就不同一般——”

无论做丈夫的怎样晓喻,方芳态度坚决,甚至绝情,不行,应该继续关他,这个败坏家风,辱没门庭的人,没他老爷子还可以多活几年,让他来参加追悼会?开玩笑!

方彬明知他妹妹会这样想这样做,却不肯放弃这千载难逢的能争取假释的好机会。亲子之情,贺若平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那就挑明了说吧!但他又不敢把他这老妹子得罪了,问题在于方中儒留下的,也许是最值钱的汗牛充栋的图书,其中很多的是珍本、海内孤本,不能按老爷子的意思,无偿地奉献出去。

钱!那是钱啊!他恨不能大声疾呼。可他一是考虑到老人刚死,二是赤裸裸地拜金主义不免过分,三说实在的,这些年官当的,凡事少开口,一问三不知,结果连句整话也说不好了,真急得他抓耳挠腮。他认定了,必须三兄妹联手,才可以使这堆满三间屋的书籍,变成通货。而能言善道,出头露面,舍她其谁?指着没个正形的老二,那德行能办成事嘛?冲这一条,他不愿惹恼了她。

“如果老爷子把书献了,他名垂千古了,除了这所四合院,给我们留下个屁啊?”

他那小市民的妻子“哼”了一声:“怎么没留?留下个祖奶奶!”

方彬有一点迟钝,正好适合他一等二看三慢的为官之道,不至于犯错误。好一会才悟出他老婆说的是谁?“啊呀,你先别管玛丽小姐吧!”

“我倒想问问,老爷子一闭眼,他的心肝宝贝谁管?”

“你放聪明些,别看它是条狗,谁养着它,就等于方家的正宗嫡系,那可是一份发言权。”

“我把话说在前头,那才是条祸害呢!”

“求求你别搅,好不好?当务之急是书,书就是钱,老头子一生积蓄全在这上面了,行家说了,虽称不上价值连城,几十万块人民币总是值的。”

一听这数目字,他老婆也不由得不心动了。“怎么办?”

“得争,尤其得芳芳去争!”于是两口子意见一致,连贺若平也认可了不招惹方芳,而且把玛丽小姐侍弄好了,姑奶奶兴许更开心些呢!

可是,万一遗嘱已经安排了呢?结果钱未捞着,儿子也放不回来,岂非鸡飞蛋打?于是他那几天,一辈子也没动过这么多转弯抹角的脑筋。藏书不能献,儿子还想要,只好迂回战略,来争取这两张票了。

“吴铁老说了,人情之常,能够理解。错归错,血浓于水嘛!”

方军除了发牢骚和搞女人外,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反正我不会让菲菲来的,我不觉得这多么重要,但是我也不反对你去把大为保释出来,我也不在乎一个犯了罪的孙子出席这种场面,本来就是形式主义。”

“对,是这么一回事!”他抓住方军的话,“那么想法把大为弄出来?”

王拓知道自己老婆的大义凛然:“我看还是你们三兄妹定吧!”

“你是起决定作用的关键人物,王拓,芳芳很听你的呀!”

“谢谢啦,令妹的性格,你们二位也不是不知道,她想听的才听,不想听的说下大天来,她也未必听,是不?”

方军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他怵他妹妹,赶紧声明:“我是狗屁不顶的人,大哥,这事再商量吧!你先招呼来吊唁的客人吧!”

方彬听不出这两个人卸磨褪套,兀自想要他俩表态:“二位的意见,事关重大……”他一个劲地拜托,缠住不放。

要不是胡同口汽车喇叭声响,来了位屁股冒烟的贵客,方彬还会纠缠的。王拓知道自己妻子说一不二的脾气,不过,抓空把方彬的意思对她讲了。她对她侄子态度非常明朗,不改造好,不能把这小子放出来。“不——”只有一个字的回答。

他呢?对这个动不动拔出三棱刮刀的一脸横肉的小流氓,也素无好感,才屁大年纪,就占山为王,成帮结伙,为非作歹,实在不像话。不过觉得他妻子捍卫书香门第的光荣,有必要如此坚决吗?他表示怀疑。他相信,再好的过去,已经过去。他劝方芳,豪门世家不可能有永远的辉煌,没落到这一步,最佳之计,就是承认现实。

“芳芳,从古至今,哪有万世不变的基业,气数尽了,你也没法力挽狂澜!”

“我承认我们家衰败这个事实,可也不能出杀人犯哪,所以把他一辈子关在牢里才安生——”

“你当姑姑的,何必如此歹毒?”

方芳回答道:“这样做,为他好,也为家好。”

他反驳:“难道你们这一代多么给老爷子争光吗,我才不信。”

“至少,我们没犯罪——”

他嘿嘿一笑,不以为然。

“你笑什么?”她问,“你不会想到,这混账东西,多少次偷看我洗澡,不止一次被我当场抓住。从小就色胆包天,不是个好种。”

“嗨!小孩子的好奇心罢了!”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全是他那小市民的妈,先天就给了他的遗传基因——”

“哦,天——”

“胡同口方家从古至今没出过这样的败类,后海这一片,除了恭王府,庆王府,还有两家贝勒府,就数到我们方家翰林府了!”方芳一脸正经。

王拓笑了,“芳芳,翰林府还真亏有你这位正经得不得了的当家主事人,你们方家列祖列宗在地下都要感谢你姑奶奶,捍卫了这张脸呢!可你一跳伦巴舞,或是恰恰舞,穿得尽可能的少,尽可能的薄时,你不怕老祖宗骂你浪?”

“我就知道你没好话。”

“你能把两者并行不悖地统一起来,也真教我佩服。”

“姓王的,你有完没完?”她眉毛挑了起来。

“算了吧,芳芳,你们家的脸,早让你们这一代给撕破啦!老爷子是死在他孙子手里,但何尝不是死在你们这些人手里,别客气!”

“滚你妈的蛋——”她不想和她丈夫谈下去,“我们方家的事,你少插言。”

“好好,从今以后,我在商言商。”

她不许她先生议论,自己却按捺不住要发泄,还怪王拓,“都是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先数落她二哥和那个活人妻的菲菲,过了明路似的同居,算怎么回事呢?

“你多余操这份心!”

“每月给甘心戴绿帽子的丈夫开二百元安慰费,简直可以上《吉尼斯世界之最》了!”

这世界也真是无奇不有,难为导演想出这名目来。别看他拍的片子十分缺乏想象力,这天大的笑话,倒弄得全城沸沸扬扬,比他拍的任何一部片子都轰动。

是挺让人难堪的。但方军无所谓,给人介绍说是他爱人,其实那是有夫之妇,可此时此刻属于我,因为本人已经付过她先生钱了。

有人好奇地私底下问过方芳:“你哥好意思按月发那活王八钱,我们就够惊讶的了,那主儿自己来领,更不可思议了!”

方芳除了破口大骂她二哥外,夫复何言?

“是到你们翰林府来领安慰费么?”

“敢?”

“那你二哥的情人呢?”

“反正我们家不承认——”

老爷子还活着的时候说过:“你要把这个女人领进院的话,我马上跳湖!”

方军还振振有词:“你老在西方待过,这不是正常又正常的事情吗!”

“这是中国,这是方家——”老爷子让玛丽小姐咬他,轰这个败类滚出去。玛丽小姐果然也不客气,龇牙咧嘴。

那时候,狗仗人势,可厉害啦!

方军在院里对他妹妹诉苦:“我保证,这一次是真正的爱情!”好像以前他和别的女人难解难分,寻死上吊都是假情假意似的。方芳恨死他出丑丢人:“你这笨驴,就这能耐,应该把你送到配种站去。”

他还挺自负:“我这个人,有爱情能爱,没爱情也能爱!但这个菲菲,我可动了真情啦!”

“这样的话,你以前也说过的。”

“小姑娘,你根本不懂爱情——”

方芳火了,尤其讨厌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抬起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干吗动手?”

“因为你是畜牲!”

他既不敢还手,也不敢还口。“好好——”

可老爷子一死,这位活人妻也戴着黑箍,正式出出进进胡同口方家,有什么办法?你是要脸,还是跟她撕掳?不准她进门,不许她戴孝,不承认她是方家人?堵在大门外跟她吵,跟她闹?演员会怕你这一手?整个胡同里的街坊邻居都来看笑话,岂不也等于大大的丢脸?真拿这个菲菲没办法,在灵堂里哀哀地哭起来,比谁都伤心呢!

接受一个有夫之妇成为方家的儿媳,每月要支出闻所未闻的安慰费,给那个出租老婆的人。幸好这家伙不大摇大摆来胡同口方家领二百块钱,否则,连翰林府门口的石狮子也感到丢人,方家这脸真没处放呢!

方芳只好感慨,完了,方家完了!

尽管如此,方芳也好,王拓也好,对导演还是要亲近得多。

至少他不阴,他不想方设法算计人。

“你那位大哥,我半点也不敢恭维,没水平还要露一手,没本事还要耍两下,就你们老爷子这一死,他里挑外撅,足一通表演,可戏演得那个砸!”

“都是当官当出来的一身毛病。”

“他这智商,天晓得——”

“要不是吴铁老,他早让人家踢走了。”

“无论如何,你二哥丢丑,是一人一家的事。可你大哥,是某部某司某处的管计划外立项的处长。这肥缺,他是怎么搞的?财也没有发成,事也没有干好。”

“笨蛋一个,还自以为聪明!”他妹妹说。

“要不索性上呈下转,根本不用动脑筋,当个混事的官也行啊!只要能把圈画圆,安分守己,多好?他不,还要搞些名堂,又不高明。也不想想自己有多高的道行?他最近把我们公司的一笔买卖搅黄了的事,你不知道,他自以为得意呢!”

“怎么回事?”

“算了,算了!”王拓懒得说下去。

“姓王的,少给我玩心眼!”

“告诉你,让你跟他打架去?其实他才傻,那是吴铁老批的条子。”

方芳一惊,“你没有给他打招呼?”

“我讲了,他不信,你有什么办法?”

这位大处长的妹妹,除了跌足叹惜外,还好说什么?“爹在世的时候,骂他弱智,他还不服气咧!”

凡初次认识方彬的人,了解到他父亲是大学问家方中儒,禁不住要问:“方老先生,果然是令尊乎?”

“怎么?不相信么?”他还挺为这份家学渊源的光荣而自负呢!

对方望着连句整话都说不周全的方彬,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还要问人家:“咦!难道有假不成?”

每逢如此得意洋洋地反诘时,问话者通常一笑了之,不会有下文的。

他听不出言外之意,也就罢了。回家来居然当新鲜事讲给大家听,气得老夫子对方彬说:“你别二百五了,先生,我求你啦!”

“怎么啦我?”他还很不以为然。

方中儒老先生不再搭理谁了,闭上眼睛,一脸苦楚。

要有人不识相,继续烦他,对不起,懂事的玛丽小姐,就该发出威胁的吼声了。

方芳说她明白老人为什么老闭着眼睛,试想,差不多著作等身的方中儒,环顾左右,却是这样的儿子,这样的孙子,值得他看,有得他看的吗?蛆!你懂嘛?

她丈夫问她:“你不包括在内?”

方芳不想把自己撇出去,她承认:“都是蛆虫,完了,真的完了……”

方老夫子的遗体告别仪式,开得庄严而又隆重,“哲人其萎”,学问随之而去,当然是很惋惜的。但与会者,熟知老先生的亲朋好友们,望着这些泣血稽嗓

的儿女,和因在押而缺席的然而并不等于不存在的孙子,似乎除惋惜学问外,还有更该惋惜的一些什么?说不好是些什么。这“什么”如鲠在喉,怎么也不好受,倒确是事实。

当时,大家觉得最应该出席的,倒好像是更能讨老人欢心的玛丽小姐。

虽然,它很讨厌,但认识方老先生的人,无不知道玛丽小姐的。通常是这样的,凡初到胡同口方家,和老人家刚一接触,总会很荣幸地先认识这条狗。

“你可以叫它玛丽小姐!”他把这名字叫得很亲切,还郑重地从头至尾展览一番,一定要你同它握握手。

傲慢的玛丽小姐睨视一切地卧着,那可称得上一条贵族的狗。你说它聪明也好,你说它势利也好,反正,这院子里,大概只有两个半人,是它买账的。

其他人,对不起,它耷拉着眼皮,连看都不看一眼。

老先生一向不把儿女介绍给来访者,哪怕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也决不说一声这是老二,这是老大,或者这是芳芳我的女儿诸如此类的话。以致有人误解他也许是孤家寡人,才把狗当宝贝的吧?

他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你,这条马尔他纯种犬的父系,获得过巴黎博览会奖,母系更不得了,爱丁堡世界赛狗会上拿过金牌。“都有证书的,而且上了《不列颠百科全书》,不信,我找来你看。”

如果你稍稍懂得一点狗的学问,或者在官园农贸市场和某立交桥下的狗市厮混过,那老先生就更来了精神。“像这条百分之百的纯种马尔他狗,全中国我不敢夸口,北京市它可是独一份。”

“它的智商——”若是十分谈得来的知己,也熟知他对儿子的行止颇为不满的,他会坦率地告诉对方说:“要比我那当处长的、当导演的儿子,还略胜一筹咧!”

听者无不愕然,但不得不承认,这狗确实太通人性,除了不会说话。

玛丽小姐俯伏在他脚下,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方校长缠绵病榻也有些日子了,但住进医院却是去世前不久的事,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就是放心不下玛丽小姐。

渐渐地,病势一天重似一天,经常陷入谵妄状态,一生经历,便颠三倒四地说个不停。但也只有两个名字,常挂在他嘴边,一个是已经去了天国的老太太,一个就是玛丽小姐了。

大夫和护士一直以为老先生念叨的这个洋小姐,是他早年留学外国时的一个什么情人呢。等到它也被获准来病房探视,才知道不过是一条叭儿狗,都忍不住笑了。可一看到玛丽小姐把头贴靠在床边,那泪汪汪的悲戚样子,也被感动得收敛笑容而动了真情。

所以,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有关后事方面的问题,老人家自然是要想的,而且,应该说,无论如何,也要为玛丽小姐的未来作出安排的。

这是必然的,谁都这样认为。

但怪了,他会把玛丽小姐疏忽掉,是无法理解的,成了个至今也不解的谜。

也许只有吴铁老知道一些内情,在方中儒住院期间,这位也算相当负责的老同志来看过他多次。他俩是同乡、同窗,三十年代以后,一个投奔革命,一个出国留洋。先分道扬镳,后殊途同归,尤其上了年纪以后,把世情看得淡了,两人倒又比早先更交往密切一些。

一旦摒除了利害冲突,共识便多了起来。更何况一个是名人,一个是名家,就惺惺相惜了。他成了胡同口方家的常客,这样,方彬才得以在他那个某某部立足,方芳才得以在她那个什么协会出头,王拓才得以给他那个野鸡公司弄张批文,赚上一票。

吴铁老如今可豁达了,助人为乐,而且乐在其中,几乎进入炉火纯青的圆通世界。他相信苦绝不是他一辈子追寻的目标,如果说需要苦,或需要吃苦,也是为了以后不再苦,或不再吃苦。特别到了这把子年纪,就要活得洒脱些,自由些,不妨无拘无束些了。一般来说,这些屁大一点事,又不特别劳神,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他对方中儒的执拗和清高,活得如此拘拘束束,就不太赞成了。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也不想勉强他的这位老朋友。不过,老兄,要知道学问是无止境的,正如革命永远是尚未成功一样,你不可能做完所有的事情。恕我直言,看来,这就是所谓的书呆子了。学问愈多,呆气愈甚,他不止一次敦劝:“中儒兄,你看你都快成木乃伊了,放下你手中的书吧!何必钻之弥坚,锲而不舍呢?孔夫子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呢!”

“老铁啊,老铁!有时候举目一望,真是晚景苍凉咧!”

“那你就更该潇洒些了,咱们已经到了苦日无多的晚年啦!留给后人去干吧!”

不提后人还罢,方老先生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皱眉头。“老铁啊,你看你三个孩子,两个在美国,一个在英国,这都是当年我待过的地方。我跟你一样,两男一女,倒不是我一定要出国留洋方算出息,至少应该立事——”

吴铁老劝慰他:“也不必过于苛求了,一个个成家立业,各得其所,不偷不抢,安分守己,可以啦!”

他佩服老铁想得开,他想不开。可惜那几屋子称得上汗牛充栋的书籍,竟无人继承他的事业。怎么能丢手呢?难哪!老铁!我活一天,就得当一天书虫啊!

甚至住进医院,还要带上他的未做完的下一次国际学术会议要宣读的论著。

这当然是愚不可及了,吴铁老对病床上的他说:“你是一定要蜡炬成灰泪始干了!”他觉得他可怜,至死不悟。

所以,方老先生竟未太顾及后事。“学问把你们家老头害了,这一辈子活得所谓何来?”这番感慨,真有点石破天惊之义,吴铁老自参加革命以来,九死一生,自然要高一层境界了。

虽然中国人比较忌讳死,上了年岁的人,则尤以为甚。这是东方人的传统文化心理,乐生畏死,不足为奇。方校长学贯中西,得过英国和美国两个博士学位,知道即使活到一百零三岁(广西有位老妈妈,在这个年纪上入了党),再往下活,也总有离开人世的一天。他老人家想得开,在病床上,学问之余,便立了个类似遗嘱的这么一纸文书。

“老铁,幸勿见笑,谁总有这一天的。”

吴铁老看了这遗嘱,笑笑,没有表态。

方中儒便把这交给了他的继任者,现在的大学校长。

总算吴铁老还问了一句房子的归属问题,否则,连这句遗言也不会留下。

俗话说“大智若愚”或者“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爷子这张遗嘱,颇能表现我国尚未进入完全法制社会的特征。第一,是用圆珠笔写的。第二,未经过公证,不具有法律效力。其实也无所谓,他也不是洛克菲勒,或是像那位希腊女船王一样,拥有亿万家产,只有一些书和胡同口方家这套四合院。

仅此而已,或许方老先生为他这一点点财产,不免汗颜,觉得太郑重其事了,有些小题大作,所以才采用这种马马虎虎的办法。真要是拿到法律公证处,堂堂大学校长,只有些许可怜巴巴的薄产,还不够人家笑话的呢,万一传到外面去,岂不要丢中国人的脸么?

老人的爱国主义情感,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至于后海边上这套荷风水月,绿荫环抱,磨砖对缝,前廊后厦的四合院,本是前清当过翰林的祖宗留下的。在当时连皇帝也没有暖气、煤气的情况下,方大学士住着,生炉子,烧火炕,呵开砚台里的冻墨,给皇上写奏折,也觉得理所当然的。可如今,房子年久失修,那哐啷哐啷的大门,都关不严了,哪怕炉子烧得再旺,好像每条砖缝都透风似的。正像吴铁老所说,老兄,要无公家作后盾,你想把这套院子现代化起来,谈何容易?

“除非把它交给大学里。”

“那你还不如作给我老铁呢!”他当玩笑话说的。

“看来,阁下颇有能量的了?”

吴铁老以自嘲的口吻说:“这说是做官的比做学问的优越性所在了。”

每个人都有一个梦,这或许是吴铁老还是一个从外省来北平读书的大学生时的梦。有朝一日,他也能在这后海周围,有一座属于他的四合院。那时候,房子并不很贵,那时候,吴铁老还在革命和学问两者之间徘徊,那时候,他对于原籍跟他相同的这位同学的门第,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羡慕之情。

也许,他自嘲过,由于不是揭竿而起的缘故,是个读书人,才有这种风雅吧?

后来,他革命了,这念头便被铁与血给冲淡了。等到若干年后,老同学重新聚首,望着那虽然阑珊残旧,但气象依然的翰林府第,那消逝的梦,不禁又复活了。

小人物的梦,也许只求一张书桌。中等人物的梦,就要求一间书房了。而对吴铁老来说,他的梦,在这一波碧水的后海边上,有一所安静得可以听到细鱼唼喋声音的小院,读书品茶,颐养天年,也许就其乐融融了。无论如何,他是读书人,哪怕是领兵打仗的时候,也是手不择卷的儒将,何况嗣后一直舞文弄墨,数得上是党内的一位高级知识分子,有这样一个不算奢求的梦,也就是相当的、难能可贵的俭朴了。

方中儒是学者,对于世事,有些懵懂。其实他要通达些的话,这破院子早些转让给他老同学的话,他也不至于每年冬天,为煤球,为风斗,为棉门帘,为按烟囱,为烧不着炉子而操心了。虽然他不用动手,老太太过世以后,必须放下书本来张罗,总是免不了的。他也多次发狠要告别这四合院,可一过了冬天,又作罢了。

如果说方老不考虑到祖业断送在自己手里,也未必准确,但很大程度上,为他的心肝宝贝着想,却是事实。

若搬进楼房里去,玛丽小姐就像进了笼子一样地受拘束了。连四合院它还觉得天地太小,每天要牵着它顺海沿溜达的,冲这一点,老校长就下不了决心。

吴铁老终究是读书人,即或存有觊觎之心,也要顾及老同学的面子的。他极其间接地托人婉转暗示,你这个大学校长,可不是你老人家去念过书的牛津大学的校长,麻省理工学院的院长。想把这古老的府第内部装修全部现代化起来,靠自己的力量,那恐怕是天方夜谭了。

他回答说:“我是无能为力了,我已经老了,看儿女们将来如何吧?不过,我可以想象,他们也未必能有什么作为的。”他没有转让的意思,但似乎预料到未来的结果。

这倒也不幸而言中。

在病榻前,吴铁老忍不住还是问了,这份不成其为遗嘱的遗嘱中,应该说少了些什么?而且,也正是他最为关心的什么,那曾经是他的一个久远的梦。

老先生说不上是猜知了他的心思?还是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当回事?“谁住归谁吧!省得麻烦!”

这种说法,有很大的模糊系数,既不是哪一个人所有,但哪一个人都有一份发言权。他这个在官场厮混一生的人,倒不禁佩服学者终究是学者,聪明是地方,糊涂也是地方。一旦要转手,住多住少,住大住小,涉及到经济利益,势必有戏好唱。老爷子这一手,谁能料到,没准倒像是埋下一颗定时炸弹,谁要打四合院的主意,就不得不谨慎地分别跟他儿女中的每一位打交道了。

也许是学者高明之处了,对他那几个认为是没出息的儿女,倒不失为一种最好的制约办法。

这自然增加吴铁老的难度,不过,对付的是他的儿女,而不是他,就不在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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