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也有点情绪。既然你这么快就获知情况,那就说明,向你汇报的人,知道得就更早。这除了丁晓,大概不会有第二人。那你为什么不问问这位耳报神,他为什么不及时阻止?全部接见时的细节安排,他都参与了的呀!
门开了,通名报姓,罗缦立刻迎了出来:“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老板呐?”多少年来,大家都这样叫惯了。
罗缦给他解释:“还没有醒呢!他的工作规律是四点起床,锻炼,然后作画;八点,他要再睡两个钟头。快了,快了!”她不知让他进好,还是想什么法子支走。
“那我等他!”他往里走。
罗缦有些尴尬,因为唯一接待客人的书房兼画室,还坐着一位呢!虽有两重院子,但确如高峰讲的,都被梁上燕占满了。歌唱家对此也很有意见,“文化大革命”期间,怕受牵连,子女们纷纷与走资派老子划清界限,飞入寻常百姓家去,只剩下他们老夫老妻。后来,春回大地,这些燕子随着最早的春风(老爹补了许多工资),一个个又飞回梁上来呢喃了。她挡也挡不住,只好掀起门上的竹帘:“请进!”
韩潮料到,准能在这里碰上丁晓,果然,现在站在面前的就是此人。韩潮解放前搞敌工,解放后搞公安,那都不是耍嘴皮子的活,花架子不行,得有真功夫,虽说不到对问题了如指掌,对情况料事如神,但对一些人的鬼蜮伎俩,还是能够看穿识破的。在这儿碰上头,岂不更好,这个敌工部长,从来喜欢单刀赴会。
进到屋里,他只是点点头,并不十分理睬那个淡淡一笑的副市长。但是,他这一生,几乎都在办案子,所以,差不多是本能的,立即把双目紧紧盯住挂在墙上的那幅国画。
“郑板桥的竹子吗?”
罗缦找阿姨烧水沏茶去了,丁晓“嗯”了一声。
韩潮对艺术是门外汉,他既不喜欢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像,
也不喜欢这些花鸟虫鱼。但他的职业习惯是侦破,从无数纷乱的头绪中,找出一条能穿起来的线。他想起几年前许杰说丁晓搞到几幅画,要他捎话让赶紧送来;他想起前不久教授向吴纬反映,有的画不在博物馆了,难道……他又走近了些,这位前公安局长是特别讲究证据确凿、事实俱在的。他不懂艺术,这幅画好在什么地方,讲不出来;但它的特征,作为一个老公安工作者,只在教授刚捐献出来时看了一遍,便在脑海里留下了印象:画的右角,由于保管不善而造成了水渍遗痕。现在,韩潮完全可以肯定,这正是那幅藏画。
“是咱们博物馆的藏画吗?”
丁晓又“嗯”了一声,他有点后悔昨晚不该留在省城。本来坚决要回去的,临江有多少事火烧屁股地等着他呢!但是罗缦执意要请他看录像,而真正意图,是要在许杰面前和他敲定未来房子的布局结构,特别要一间有隔音设备的放钢琴的房间。现在,想走也来不及了。他在心里骂道:“妈的,他在用公安局长的眼睛看我!”
“那么,大概是你干的好事啰?”
丁晓笑了。这一笑,倒使人想起一句与画竹有关的成语,他胸有成竹地回答:“你是知道的,这事除了我,还有谁能办呢?”
“这幅国画上的竹子,比起康德拉季耶夫油画上的白桦树来,更是稀世之宝吧?”
“那还用说!老板懂行,据说值一个大数呢!”
“我请问,你把市博物馆的藏画,挂在老板家里,合适不合适?”
“他既然喜欢,我又能办到——”他瞥了瞥韩潮的脸色。共事三十年,他知道越是这样平静,越存在着大爆炸的可能。但是,他又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许杰讲了,关于临江的班子问题,高峰已经征求过数次意见,而且一再表示,尽量尊重许杰的看法。看来局面已定,要问有什么明显的例证,莫过于批给干部楼的钱了。
“你搞的什么名堂哟?我看你身上好像附着一个叫贝希科夫的白俄的阴魂咧!”韩潮怒气冲天,也不管这里是人家的书房。
丁晓也不示弱,声音不响,语气很硬:“我是打了借条从博物馆长期借出来的,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还回去。而你,韩潮同志,敢把画作为礼品送给外国人,我不说你收了外国人什么回敬的礼物,也不说你和刘钊对这个外国人,还寄托什么希望——”
“寄托什么希望呢?女儿女婿都自费出国留洋啦!”韩潮截住他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画,我送了,一切责任我承担。就算这是个错误,我也好,刘钊也好,比你贝希科夫——”这时,罗缦进屋来,韩潮把话咽住。
但是,丁晓却不肯罢休:“我是贝希科夫,那么刘钊呢?韩潮同志!”
他想起那张选票上的评语:“他至少不搞歪门邪道!”
丁晓突然从文件夹里掀出一张纸,摊在韩潮面前:“你看看这个吧!你会认不出这是谁的笔迹?你大概想不到,你竭力提拔重用的刘钊是什么货色?他在挖你的心肝,剜你的肉呢!”
韩潮马上认出,那张纸上是吕莎的字体,不禁一惊。等到看清标题,是端端正正的“离婚申请报告”六个字后,他两眼顿时一阵模糊,好像什么都在闪烁,又好像什么都在旋转,再也看不清那纸上还写了些什么。
每一个人都有他最怕触痛的伤口,尤其是心灵上的。那苦楚的心在说:“到底要离开我们,撇下我们,独自走了……”
“这是在刘钊宿舍的窗口下捡到的。”丁晓对他使出杀手锏的效果很满意,向罗缦微微笑着,不过这笑容显得很凶枭,很残忍。
所有善良的人,从来不提防身边有一双窥视的眼,
和一颗险恶的心!于是便受到生活的惩罚!
丁晓看到韩潮沉默,而且继续保持沉默,便干笑了两声:“我就说过,像刘钊这种人,千万不要笑得太早,尤其不要跳出来表演,肯定是跳不了多久的!”
韩潮现在的感觉,仿佛是在腾云驾雾,脑袋里好像有一台打桩机,在砰砰地捶击着。同那天在临江大厦防火梯上的眩晕很相像。他知道,他的病开始不饶他了,频繁地发作,稍有一点刺激,就会触发脑袋里的妖怪勃然作怒。他现在多么需要一个人扶住,千万别歪倒下来,要是欧阳慧在就好了,她准会没命地冲过来的。
“……不能倒在这里,尤其不能倒在这些人面前,韩潮,站起来,如果你承认自己还是一个共产党员,你就直着身子走出去……”那个穿着大马靴、腰里插着驳壳枪的韩潮对他说。他似乎看到了肮脏的黑雪、肮脏的胡同,和那些肮脏的,充满了污秽的人……他也听到了急迫的追踪而来的脚步声,是侦缉队的狗杂种在喊:“抓住他,抓住那个穿马靴的,不能放他跑了!”
他把吕莎写的,显然是经一只险恶的手细心拼接起来的离婚报告,折叠起来,揣进口袋里。然后,扶着沙发把(他觉得有人搀了他一下,但他愤愤地摔掉这种伪善),硬挺着走出门去。
他知道他们想拦住不让他走,他也知道已经休息好了的许杰在招呼他,但他还是径直朝大门口走去,走出了绿柳垂杨的深宅大院。门外,给丁晓开车的司机,正在擦洗汽车,看到市委书记踉踉跄跄走出来,赶紧叫了一声迎过去。
韩潮认出他来,急促地:“快,送我到医院去。”
等他苏醒过来,已是半夜。他睁开眼睛,只见高峰一个人独自坐在床边,正深情地注视着他。
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高峰。
“你干吗瞒住我们大家呢?”
韩潮苦笑地:“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把临江市医院的院长、党委书记找来了!”
“吴纬、莎莎也知道了吗?”他紧张地问。
高峰摇摇头:“你呀!你呀!”
韩潮松了一口气:“谢谢你!谢谢你!”
“既然医生已经告诉你,癌的可能性大,瘤的可能性小,怎么还跑出医院,到临江大厦去蹲点?”
他沉默着。
“还淋了一夜暴雨,同志,你不该呀……”
夜晚的病房里,很静很静,连示波器图像跳动的电磁声,都可以听到。
好久,韩潮才轻轻地说:“老高,我请求你,给我保密,行吗?”
高峰没有表态。
“我既不愿意让我的亲人为我担心,也不愿意让那些不喜欢我的人、讨厌我的人、甚至恨我的人,抚掌称快!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要干下去,我要开始我生命的最后一搏!我要把临江大厦盖成,我还要给它剪彩!为什么我要停下来,把完成它的权利让给别人?党已经让我放开手脚,我这个盖房子出身的人,能给康德拉季耶夫盖那样漂亮的花园街五号,难道我不应该给我们的党,盖一座、两座,甚至三座大厦留在临江市么?”
他越说越激动,先是坐了起来,接着,穿起衣服下床,最后,在室内走来走去。从那双闪耀着火花的眼睛里,你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在花园街五号干过活的小半拉子又回来了。
突然,韩潮站住了。
“老高,我也估计过的,也许就连现在这座临江大厦,我也看不到它的落成。可是,哪怕明天我撒手走,今天,我垒一块砖,是一块砖。要是连砖都垒不动了,把那些绊脚的、磕腿的、碍事的、挡道的石头,弄到一边去,也是好的嘛!”
省委书记激动地把手伸向市委书记,紧紧地握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