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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第二卷)长篇小说2:花园街五号 > §九

§九

坐临江开出的夜车,到省城不免早了一点。但有个好处,在车上软席包厢睡一觉,不耽误第二天办公事。韩潮一般不往省城跑,就像吕莎形容的那样,老猫总爱躺在沙发上打呼噜,人老了,也不大愿意动弹。但这回非来不可,高峰亲自打电话请,而且是谈班子问题,能不来吗?

他不愿来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人事关系的疙疙瘩瘩,实在懒得介入。拜会甲而不拜会乙,和丙打招呼而疏忽了丁,到戊的家去而过己的家门不入,在庚处吃饭而在辛处连茶也不饮,壬到招待所来看你而癸却不闻不问……这一切,都会成为一些无聊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啊!机关这么大,人员这么多,总得有营生干哪!

“我找高峰!”

“还没上班!”

你看有多糟,传达室那位顶替父亲上班的小青年,把我们的市委书记当成上访的人了。

应该打电话,让高峰派车接一接就好了。

也真巧,正当韩潮还要向小传达员解释什么时,一辆轿车开进省委大院,而且就停在他的身旁。高峰钻出车来:“老韩,我到车站接你去了!”

“谁告诉你我坐这趟车?”

“你们家大小姐。”戴着高度近视镜的省委书记和他一起朝楼里走去,“昨晚上给我打来的电话,还不让告诉你呢!最近我看了她从政治经济学观点谈改革的文章。”

“那是莎莎准备和人家打笔墨官司的。这孩子让我老伴惯得她不成样子啦!”

“我看写得很好,相当有见解呢!老韩,把她调到省报来怎样?”

“你还夸她?现在又一门心思想当作家啦!”

他们登上二层楼,进到高峰的办公室。两个同龄人,神态举止,言谈动作,却很不相同。要说韩潮六十六岁,那么,行动敏捷、步履矫健、口齿爽利、精神旺盛的高峰,就像六十岁。要说高峰六十六岁,对不起,韩潮至少也得七十。他看上去要老一些,和高峰一比,确实有点病态,至少是气色不佳。

“我知道,你是不会放的!掌上明珠嘛!”

韩潮心里是很欣慰的。因为莎莎到底还是很关心他的,悄悄给高峰打来电话。“当然,有一点点舍不得。咱俩对于家庭的观点不一致,我是中国人,到了这把子年纪,膝下空空很不是味!”

“好吧!我等着,你什么时候同意,我什么时候要她!老韩,要是儿孙像蚂蟥叮住你不放,那种‘幸福’你会受不了的。你不妨抽空去许杰那儿看看,梁上燕子个个在他那儿做窝,膝下一点也不空。老头为他们奔忙,成天上气不接下气,何苦来呢?我跟他讲过了,老同志,莫为儿孙作牛马啊!愚公移山不是有这句话吗?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你能永远活下去为他们创造一切么?”接着他说,“好吧!老韩,咱们回到正题上来!上次你们常委投票的结果,恐怕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呢!”说着,高峰让秘书从文件柜里,找出韩潮见过的那个档案袋。“你不表态,让我实在奇怪,既不赞成刘钊,也不赞成丁晓,这样一来,我倒不赞成你了。老韩!清朝有个两广总督叶名琛——”

韩潮眉头一皱,心想:“又该讲古论今了!”

“你不高兴听?我这个人有点历史癖。不过,我建议你也得用历史的观点看人。好吧,好吧,你自己看,我不打扰!”

他打开口袋,抽出那一沓子硬白纸,一共二十五张。分了分类:弃权的一票(他惭愧地笑了),选了其他同志的四票,丁晓得九票,而刘钊得十一票。他“噔”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心呼啦啦地像一团热火在燃烧着。这时,他恨不能迸发出全身心的力量,喊出一个最响亮的字:“党——

十一票!这就是中国共产党临江市委员会常委们的选择。

他把那十一张票全部摊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好像看到了常委们的心。我们终究是共产党嘛!虽然我们谁都不是圣贤、完人,甚至有很重的私心杂念,可在关键时刻,大节和全局,党性和党心,总还是第一位的。

第一张票是常委中最年老的同志写的,他的字好认,歪歪斜斜的,可能和眼力不好有关系。这位把孩子叫作“伢子”,把老奶奶说成“娭□”的老革命,在刘钊名字的旁边,还加上一行注解:“我是老红军,但我不赞成盖红军楼。住那么好的房子,心里不安生。一个党员,只有先想到群众,才能真正为人民服务,我同意刘钊!”

是他,没错,这个拄拐的八十老汉,和张思德在一个部队呆过。老资格,脾气大,有时在常委会上,把韩潮铳得两眼直发黑。

韩潮又看见一张票上写了几行字,可认不出谁写的。他端详了半天字体,再闭上眼睛,把全体常委同志的脸,挨个想了一遍,能说出这话的是谁呢?“从我个人来讲,我不欣赏他,但他的干劲应该肯定。刘钊的所作所为,我并不全赞成,有的做法还可商榷,但他是坚决执行三中全会路线的,我支持他。”

“多好的辩证法啊!”韩潮心里赞叹,“他是谁呢?”

还有一张赞成刘钊的票上,写着:“不搞歪门邪道,好;横冲直撞,旁若无人,不好!”下面还署上自己的名字。韩潮知道这个人,和丁晓关系密切,吃吃喝喝也是座上客。那次欢宴罗缦,他也是一醉如泥的客人,但居然表态支持刘钊,也是耐人寻味的。

最后,韩潮还看到一张票,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中心意思是,丁晓在临江工作了三十多年,基本也就不过如此;刘钊才干了三年,已有建树。为党的事业计,应该把能开创局面的新手推到重要岗位上去。还说,总不流动的水,容易陈腐变质。我们党的机构也应该如同机器,要经常设备更新!

十一票!又何止是十一位常委的心?他们代表了临江大多数党员和群众的意愿啊!

韩潮拿起他没有填写的那张空白票,端详着。这时,站在窗口的高峰掉转身来,对他说:“老韩,我在想,在战场上,或者说,在前沿阵地,当你发现了一员骁将,一个冲锋陷阵的攻坚能手,而指挥机关又限你在几点几刻以前,拿下敌人阵地,在这个时候,你会犹豫吗?你会填一张空白票吗?不会的,决不会的。你肯定会马上让他带着队伍冲上去。问题就在于紧迫感。古人云——对不起,我又来了——‘求贤若渴’,什么意思?就是说,我们应该像渴了的人去找水那样求贤、求才、求能!决不能像老处女找对象似的,挑了又挑,选了又选,还是没有中意的。怎么样?老韩,你的意见?”

还有什么说的呢?韩潮嘿嘿笑了:“虽然,我是书记,也得尊重党委一班人的多数意见!”

高峰走过来,和他并肩坐在沙发上,紧挨着,显得很亲昵的样子:“你一直做地下工作,对战争生活,可能体验不多。老韩,在战场上,就格外明白能打仗、肯打仗、敢给你往前冲杀的人,是多么有用了。也许他还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毛病,不系风纪扣啦,歪戴个帽啦,骂人训人啦,但是,在关键时刻,他能完成任务,不就很好么?具体到现在来说,要在本世纪末实现‘四化’。有能够为这个任务冲锋陷阵的人,即使他获票不多,我也要给大家做工作,把他推到第一线去!”

“好啦好啦!反正我听说过,在战场上,首长的表总是最准的,听你的就是了!”

高峰捅了他一拳,哈哈大笑

起来。

接着,高峰又问:“昨天,你接见那位外国商人了么?”

“见了!”

“哦!”

韩潮偏过脸去看他。

“你是不是赠送了人家一幅世界名画?”

“什么?”韩潮不知道高峰从哪儿听来的。

“别激动!”

韩潮站起来:“我没打过仗,可我搞了三十年公检法,你知道,什么叫证据确凿么?”

“你送了没有?”

“送了!”

“是世界名画?”

“屁!”

“唉……”高峰叹了一口气。

“你消息灵通得很!”

“老韩,老韩,十年浩劫造就了一些喜欢无事生非的人。他们专爱搞名堂,诱使别人犯错误,也是一种很可怕的本事呢!”

韩潮笑了:“那幅画,是我亲眼看着康德拉季耶夫画的。他只要不喝酒,画出来的东西,大致还有个样子。就这玩艺,世界名画?”

“两千年前的一块瓦片,现在是文物!”

“如果这幅画真是国宝,你就按卖国贼砍我的头好了!”他推开门,有些生气地走了出去。

“他准是找许杰去了,这个老韩!”高峰心里想。

韩潮果然往许杰的住处走去。

他知道,这幅该死的画,一定是老板插手了。这个不甘寂寞的人哪!

韩潮完全理解他对临江的感情,喜欢多过问一点临江的事情,也不算过分。可他又不到临江来亲眼看看,总听别人讲,然后就说长道短,弄得做具体工作的人很难办。韩潮记得,许杰刚进城的时候,也是很风流潇洒,精明能干的。作起理论报告来,一讲好几个钟头,还让人听得津津有味。韩潮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抬起手来敲门上的铜环时,对许杰的尊敬之心也并未减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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