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最美的季节是夏天。
而临江夏季最美的地方,莫过于江沿的林荫路。
倘若要在林荫路上寻找最美的人,自然要数那些正在热恋中的男女了。这种美,未必美在外表,而是从内心深处漾出来的幸福、美满和爱的光彩。此刻,并肩走过来的刘钊和吕莎,虽然很像一对在散步的恩爱夫妻或热恋情侣,但细细一看,就觉得他俩所缺少的,正是这种美的光彩。刘钊那运动员式的体魄,吕莎那风流洒脱的身姿,并不亚于林荫路上任何一对男女。可是,被扭曲和被压抑的爱,使得他俩多少有点尴尬和难堪。
刘钊实在后悔不该放走轿车。现在,和全临江市差不多都认识的吕莎在林荫道上漫步,实际上是在展览自己。人们自然要问:“那个在吕莎身边的家伙是谁?”
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有名的漂亮女人,总是人们瞩目的中心。所以,他把他和吕莎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一个稍稍超过友谊、礼貌以上,而又不到亲昵密贴的程度,按国际惯用的公制,他俩距离大约二十厘米左右。
了解情况的人当然知道,他同她尽管日常接触频繁,甚至不拘形迹,但在大庭广众之间,他总是不过多表现出他们之间的联系,连电话都很少打。然而,像今天上午在沿江新村,居然当着那么多的人,单独把吕莎叫到另一个房间里,要她制止老头子的唠叨,那真是够稀罕的。现在,竟敢保持着二十厘米的间距,在被白俄称作涅瓦大街的江沿林荫路上漫步,也实属破天荒的举动。吕莎记得,自己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刘钊还给她爸爸做秘书的时候,她常常坐在他的膝头,勾住他的脖子,听他讲故事,或者对他讲学校里老师、同学的许多可乐的事情。后来,她长大了,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同他依旧是那样亲昵。在省城读政治经济学的时候,每逢节假日,她总是刘钊新婚家庭的座上客,照样无拘无束地和他亲近。以致他的妻子、歌唱家罗缦简直忍不住妒火中烧,可又不敢发作,只好做出她演过的歌剧《欧根·奥涅金》里塔姬雅娜式的伤感表情。那时,舞会之风炽盛,刘钊负责省的外事工作,这种应酬自然格外多。任性的吕莎在舞会上敢把脸贴在他耳边,悄悄地:“我偏要气气你的夫人!”吕莎是个跳舞迷,尤其喜欢缠着刘钊跳。
“何苦来?莎莎!”他知道他妻子最讨厌她参加舞会。
“真庸俗,你看她跟许伯伯那肉麻劲——”在音乐声中,吕莎恶作剧地对刘钊下命令,“你把我搂得紧一点,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咱们转到她跟前去……”
现在,那张嫉妒的脸从她和刘钊的感情联系中消失了,但是命运从来不尽如人意地安排。这一张脸渐渐淡却下去,另一张带着屯里人的自卑、红卫兵的暴虐,以及教徒式的呆板愚昧而混杂成的,既让人感到憎恶、又让人可怜的面孔,出现在他们中间。这二十厘米的间距,也许终身不会缩短了吧?
江水静静地拍击着堤岸,晚风习习地吹拂着游人。满天彩霞的傍晚,知了还在一个劲地聒噪,毫无疑问,明天又是一个响晴的天气。人们越是预感到还要持续高温,就越向往江岸的清凉和林荫路里的静谧。好像整个城市的人都涌向这儿来了。一些不害羞的女孩子,大概刚从江水里爬上岸,披散的头发湿得直滴水,还故意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从他俩跟前走过。一
个个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刘钊,弄不清他和吕莎是个什么关系:朋友?同事?丈夫?还是情人?虽说临江人大都认识这个漂亮的敢说敢道的记者吕莎,但对她讳莫如深的个人生活,并不十分了然。所以,当那些年轻的姑娘,扭动着腰肢和裸露得未免太多的臀部走过去的时候,几乎都向他俩投来了带着疑问的一笑。吕莎也有些后悔这种示众性的散步,倒想急急地走完这漫长的林荫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像那些轻佻的姑娘,把见不得人的地方袒露了出来一样,开始恼怒自己意气用事,难道满城风雨反倒有什么助益么?
洽谈基本顺利,奥立维念念不忘那个仙女、小鹿和棒槌的传说,他愈益相信,确实是温泉镇那股圣水的威力,才使他祖父在半百的年纪上,又一次扮演新郎的脚色。刘钊绘声绘色的描绘,吕莎传情传意的翻译,确实把他打动了。假如不是商人的灵魂在提醒他,这位澳大利亚籍的白俄后裔,肯定马上拍板成交。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退却了。刘钊笑笑:“第一轮谈判,双方表明了良好的合作意愿,也算取得积极的成果。”
奥立维在握别时,还问刘钊:“果真我的祖父,晚年还能跳哥萨克的矮子舞?天哪,简直不能想象!”
“不奇怪,连死都那样不容易,因为他实在太强壮了,天天喝温泉镇圣水的缘故。”
“真的?”
刘钊当然不能告诉他,他的祖父是被自己的老爹用双手掐死的。后来,在吕莎父亲的谋划下,他和韩潮一起,又把自己的老爹,结果在花园街五号顶楼的圣坛上。历史再巧不过地把当事人的后代凑在了一起,甚至连请柬都不用发。
奥立维的轿车开走,接他和吕莎的轿车开来。因为正值下班时间,司机还要去接送市府或者市委某些领导干部回家,就问刘钊,能不能拐个弯把他们一路捎走?刘钊笑了,其实从机关到宿舍,那几步路,不超过十分钟就能走到,却一定要车接车送,钻进钻出,竟然不嫌麻烦。站在一边的吕莎先开了口:“那你就去接他们吧!我们走着回去!”
“好远的路!”
“没关系,蹓跶蹓跶更凉快!”吕莎看了一眼刘钊。
“算啦!莎莎,还是坐车回去吧!你不是给刊物写了篇报告文学,大样送来等着看吗?”
“你开车走吧!”她命令司机,然后向参加谈判的外贸局、国际旅行社的同志点头告别,离开了交际处。刘钊无奈,也只好跟着这位任性的姑奶奶走了出来。
他对她真是无可奈何。坐车去接她的时候,她赌气不来;等到毫无缓转希望、打算离去的时候,她穿得风采不凡地出来了。坐在轿车里,一路上她蹙着眉头,不言不语。他猜想这场洽谈,十有八九要砸锅。谁知到了交际处那小会议室里,她又变了一个人似的,那样活跃亲切,那样庄重大方。她似乎摸透了刘钊的心思,努力不使这场洽谈变成纯粹的生意经。无论如何,临江是奥立维的出生地,是他实际的故乡。商人也是人,多一点人情味的东西,使枯燥的谈判带上一点温馨的气息,或许有助于谈判的顺利进行。思念、怀旧、回忆的话题,不停地出现在讨价还价的会谈之中,就像化学变化的触媒剂一样,使整个谈判气氛变得融洽顺利。
也许因为她到底还是帮了自己的忙,所以刘钊也只好陪着她在这条林荫路上散步,尽管他十二万分地不愿意。
有什么必要在这样的场合招摇过市呢?难道,在临江,爱往没缝的鸡蛋里下蛆的苍蝇还少吗?当然,他不是害怕,不是谨小慎微,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莎莎,真是够凉快的啦!”
他扶着江畔堤岸上的铁栏杆,敞开衣襟,任江风吹拂着。刘钊琢磨,这里正好是一路磨电车的终点,差不多也该止步回程了。他望了一眼距离二十厘米以外的吕莎,那张他曾经吻过的面庞,依然那样令人动情。不过,会议室里那种欢快的情绪,从她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了;那双盯着滚滚江水的眼睛,流露出的是一种忿激、挑衅的不祥色彩。
“我这心里还燥热着咧!”
看样子,她还没有回去的打算,只好再沿着江堤走下去。这条对热恋中的情人或许嫌短的路,对他,却是那样漫长。而且又是那么多熟悉她的人,在诧异地打量着他,免不了的介绍,握手,免不了的客套寒暄,这段路程就变得越发地长了。
“你知道吗?他们把大宝又弄回来了!”
他点点头。是去接吕莎的时候,吴纬告诉他的。吴纬甚至希望他给吕莎做做工作,把大宝接回来,决不是为了给她添烦。他完全懂得一个做母亲的人,那种对于亲骨肉的恋惜之情。再说她一直是像亲姐姐似地关心着他,自然就更不忍拂逆她的意志。可是,对于吕莎,他可以说理解得格外深刻。她的天性本应是一只自由翱翔的鸟儿,如今却生活在一个精神的樊笼里。她也常常有反抗的意志,希望摆脱这种苦闷的境遇。也许翅膀受了伤,也许飞羽不那么强韧,因此,她实际上过着并不幸福的生活。而对深深挚爱着她的刘钊来说,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吕莎和大宝解除婚约,然后同他结合。可是,迈出这一步,无论对他,还是对吕莎,都是十分艰难的。
“你知道吗?我是说他们把大宝又弄回来了!”她用一种鄙夷的神气,特别强调了“他们”这两个字。
刘钊哼了一声,望着滚滚江水,“现在不论做什么事,都像挖谁祖坟似的!”
啊!人世间这些复杂的网,紧紧地牵系住每一个人。倘若你要想在你所处的位置上,稍稍有些逾格的行动,有些不合常规的作为,马上,这一张网上的许多环节都会惊动起来。于是,那些无形的锁链就会来钳制着你,使你服帖,使你就范。
一部生活教科书,全都这样写着的,并不仅仅是吕莎这份艰难的爱情。
“嗳?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老朋友,我再告诉你一个新闻,有人把咱俩六十年代的故事,编成了一个神话,写了一封长信,交给了我爸!”吕莎习惯地把自己的父亲叫做老爹,语调相当冷漠。相反,她对韩潮,对吴纬倒亲切地叫爸叫妈,这很使一些熟悉的同志惊叹。有什么办法,儿女总是根据现实去判断父母。“真够无聊的,这封信利用了人们对黄色新闻的好奇心理!”
“哦!一封信?”刘钊站住了,他马上意识到问题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