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园街五号,只是在吃饭的这会儿,才具有一点亲密的家庭气氛,能够离开繁冗的公务稍稍远些。
一个市委书记,很难说什么时候是属于他自己的。有时坐在饭桌旁,刚拿起筷子,一个电话,一份急件,一位不速之客,一桩灾害性事故,都会使同桌的吴纬、吕莎大为败兴,因为韩潮不得不放下筷子去应付。
今天但愿平安无事,冲着阿姨做的奶油鳜鱼。在临江,喜欢吃俄式大菜的人,也许还不少。但能在自己家里,做出几道俄国风味菜的人,就不算多了。阿姨和花园街五号也算有缘分,早些年帮助吕莎她妈,现在帮助吴纬料理家务,是一位很懂得在这样人家怎样当保姆的妇女。偶尔坐着小轿车去商场、去食品店买东西,那矜持的样子,也很使人看不透的。
阿姨刚把两盆喝酒的凉菜端上来,表示楼上办公室里电话响了的红灯亮了。韩潮摇摇头,准备起身上楼。吕莎拦住他:“爸,我去!”便抢在他前头走了。因为,吕莎有些朋友也常常喜欢利用这吃饭的机会给她来电话。但是,今天的电话却不是找她的。她很快又回到餐厅:“爸爸,省里的长途电话,好像是省委书记高峰的声音!”
“哦?他们可真着急!”韩潮叹气。
“真少见,你干吗总优柔寡断,拿不出个主意?”吴纬还很少用指责的口吻和老伴讲话。临江市几乎谁都知道,她是出了名的贤妻良母。所以,文联那些思想解放的年轻作家、刊物编辑,都寻求她的庇护,只要多叫几声大姐,无大碍难之处,总能得到她母亲似的关怀。
“我对你说过,你别管!”
“不许我提意见吗?”
韩潮急了:“咱们早就约法三章过,关于工作上的事情,你和莎莎,都不要参与!”
吕莎弹了他一眼,他知道,不言语不等于没有看法。而吴纬却很郑重地说:“这事非同其他。究竟谁来接班为好,作为一个党员,有资格直接向你市委书记,陈述我的看法,党章上规定了的。”
“就冲他诓我去沿江新村,就冲他把一个外国人弄到院子里来,就冲他——”他瞥了吕莎一眼,没有把话讲下去,也许因为楼上电话在等着,便快步走出餐厅。
阿姨从厨房送菜口探出头来问:“等一会端菜吧?”
“好吧!”吴纬又回头问吕莎,“莎莎,你饿了吧?要不咱们不等?”
“不,不,越等下去,丁叔的鳜鱼才越有滋味呢!”吕莎不知为什么笑了,“也真难为他,上回那元鱼,好大的个啊!”
阿姨笑着说:“丁副市长好记性,总给你送来你爱吃的东西。莎莎,你还记得有一回你爸想吃南方那种像长虫一样的鳝鱼吗?那会儿,他是市府秘书长吧,可真有办法,大老远,又是飞机,又是火车的,到底给弄来一桶,多不易。他还把春元楼会做淮扬菜的掌灶师傅找来教我,怎么收拾,怎么做菜,什么炒鳝糊,什么——”因为看见韩潮走进餐厅,她那张笑脸从送菜口消失了,一会儿就听到厨房里炸什么东西的声响,想必是奶油鳜鱼下锅了吧。
“是高峰同志吗?”吴纬一边给他倒酒,一边问着。
“除了他还有
谁!”
“讲什么?”
“你是不是太关心了?”韩潮老大的不高兴,他一向反对妻子干预丈夫的公事。
“你不说,我也能估计出高峰的态度。不过,他是外来户,又是新上任,所以说话不一定能算数!”
“真不简单,你什么都知道。”韩潮讥诮地说。
“当然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韩潮笑了:“吴纬吴纬,我坦率地跟你讲,直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觉得刘钊很理想,也没有觉得丁晓不理想!”
吕莎朝送菜口叫:“阿姨,快上奶油鳜鱼吧!”
“来啦,来啦,马上得,马上得!”阿姨在厨房里应声回答。
“你就这样回答高峰?”吴纬问他。
“他根本没过问你关心的事!”
“那打电话来干什么?”
“老头子兴致勃勃地要和我谈谈读书心得——”
“高书记可真有意思。”吕莎记得刘钊讲过,高峰至今还有那种职业革命家的气质,以及那种被喜欢四平八稳、按部就班的人决看不上的生活习惯。在拖拉机厂蹲点的时候,他常常半夜三更把刘钊从热被窝里拖出来,一起讨论他刚写成的论改革的文章。今天,居然要和饿着肚子的韩潮谈他的读后感的,既不是一部马列主义经典著作,也不是一篇有分量的理论文章,而是《吕氏春秋》。
“什么?”当韩潮报出这部书名的时候,在座的两位女性都惊讶了。
“我跟他说,一个搬砖弄瓦的人,老古董可搬不动。他说他也搬不大动,不过,搬动了一块,觉得有点价值,非要让我共享不可。我谢谢他的好意,等把肚子喂饱了,再来骑黄羊吧!”
我们文联抓创作的副主席,是旧中国临江师范的高材生。她听韩潮这么一说,马上意识到省委书记高峰让他读《吕氏春秋》的哪一节和什么用意了。“不是骑马的骑,是祁连山的祁。老韩,你倒应该读读祁黄羊的故事。他敢于举荐人才,哪怕自己的亲儿子,哪怕自己的仇人,该用就用,而且毫无顾虑。”
“啊?绕了一圈,还是刘钊。”这时,正好阿姨从送菜口推出一盘香味扑鼻、奶汤浓酽的鳜鱼,韩潮便转移话题地说,“咱们还是先抛开黄羊,集中精力对付鳜鱼吧!”
也许因为鳜鱼的缘故,吴纬说:“其实我对丁晓也并无恶感,要说让他接班,当然也能胜任,干了许多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呢。但是,要从事业发展的角度来看,找一个敢闯敢干的有志之士——”
“莎莎——”韩潮打断了吴纬的话,“她讲,咱们吃!”
“你呀你!”吴纬给气笑了。
“真是的,放着这样一道好菜不吃,老是刘钊刘钊,也不嫌絮烦。快吃吧!真是亏了丁晓惦着,咱们才能吃到如此美味。要说鳜鱼,就格外是稀罕物了。”韩潮抿了一口酒,感慨地,“我年轻的时候也好弄鱼,现在没有兴致了。那时候鱼可真多,网网不落空,常常害怕鳜鱼扎破网,可总碰上。这家伙,挺扎手的,样子也不好看。”
“可吃起来味道鲜美无比!所以我们衡量一个同志,必须全面——”吴纬顶了回去。
韩潮一笑,不理她那个话茬,夹了
块鱼肉,津津有味地吃着。“可惜偌大一条江,如今捞条鳜鱼也那么难。”
一直沉默的吕莎开口了:“爸爸,你以后少在公开场合发表今不如昔的议论。今天上午你在沿江新村,就没必要讲得那么多,唠唠叨叨,别人不见得爱听!”
韩潮把酒盅捏在手里:“照你说,我不该讲话?咱们是盖房子,也不是糊火柴盒,对付上就行。你看那些个干活的,都是什么手艺?!要搁当年,给六指师傅提鞋都不够格。”
“又来了,又来了!”莎莎转向吴纬,“妈,你评评理,一位市委书记像工长那样,挑剔一些无关紧要的毛病,婆婆妈妈,像九斤老太似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韩潮兀自讲下去:“如今年轻人就爱听喜歌。对不起,我得实事求是。也许花园街五号再过上半个世纪,还是照样结实,可刘钊盖的那些火柴盒,五十年后,不散架才有鬼呢?我们都去过北京,那八达岭上的万里长城——”
“爸爸,你算了吧,对那些老少三代同堂、挤在一间屋子里的人家,对那些手里捏着结婚证、找不到放一张双人床地方的夫妻,你给他们万里长城管个屁用!”
“天堂不是一个早晨可以建成的,莎莎!”韩潮也有些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