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的三分之一了!”
“我的责任吗?”
“反正你和我老爹一直在临江工作。”
“一无建树吗?”
“我没有那样讲。可马上要搬进沿江新村的一千户人家,会得出他们自己的结论。”
“干吗还用结论?你在报道里已经给我们树起一个开拓者的高大形象!不过,你们该了解我这个人的性格,有点别扭。你们都看中的人,我未必待见。相反,你们觉得不怎么样的人,没准我倒喜欢。”
“爸爸,我不赞美你的性格。马克思主义者应该讲科学性,讲实事求是!”
“对!”韩潮马上把话接过来。那神情,那声调,都颇像当年在地下斗争期间担任敌工部长时那样,反应敏捷、杀伐果断、铿锵有力:“所以我们都要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千万别感情用事!”
“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吕莎脸色倏地变得一点血色都没了,那张漂亮的脸蛋,透出一股令人心里发冷的光芒。
“莎莎——”吴纬叫了一声,然后又对韩潮,“你看你,跟孩子大吵大嚷!”
他也认为自己心底里年轻时代的韩潮跳出来太快了,伤害了绝对伤害不得的吕莎。便赶紧打着哈哈说:“我什么时候吵嚷来着,一向大嗓门惯了!”
吕莎站起来:“爸爸,妈妈,我对你们毫无隐讳之处。至于和刘钊的感情,也不是一天了,但并不像那封信上所写的那样肮脏。可你们千万别逼我。过去,我软弱。现在,我未必软弱。说不定你们倒把我逼上一条和你们的想象相反的路——”
她突然把话停住,因为她看见刘钊正顺着通往地下室的甬道,一路小跑急忙走来。也许因为他对这个环境太熟悉了,对这家人太熟悉了,对站着不动、面露不悦之色的吕莎太熟悉了,于是,大大咧咧地招呼着,一屁股在桌旁坐下,一点也没在意餐桌上的不太愉快
的气氛。
“看你,来得正巧!”吴纬连忙给他张罗碗筷。
刘钊也曾经是花园街五号的少爷。他的老子、拉杆子的关东大盗、著名的刘大巴掌,和日伪勾结以后,摇身一变,成了驻屯军的司令、警察局的局长,就把卡德林娜轰了出去,占了这所院落。他是刘大巴掌唯一的儿子,那身分也非同寻常。据说他在农场服刑的时候,碰上过好几个他爹的拜把子弟兄,抱杆的部下,一见面还谦卑地尊称他“大少爷”呢。那些不光彩的历史,他是从不留恋的,但这幢房子,他倒是感到亲切,尤其是眼前的这家人。
“你别跟我嘻皮笑脸,刘钊,等着吧!我不会饶你的。”韩潮显然还在为刘钊今天设下的调虎离山计生气,但又不好太使他难堪,终究是多年的部下了。可又不能赏他好脸子,于是,用冷冰冰的语言警告他。
“我等着。老韩,打冰球的人都明白,小罚也算不得什么!可是,今天让奥立维先生进到花园街五号,收获可是不小。他有了愿意投资的表示。老韩,我就为下午的会在张罗。总算把他的钱袋打开,下一步该要他往外倒了。”他转过身,“莎莎,劳你大翻译的驾了,我不得不又来请你!”
吕莎咬着嘴唇,不言语。
“务必求你帮忙啦!我知道你会支持我的,莎莎!”
她瞅了韩潮一眼:“对不起,今天我不想去!”
“你怎么啦?莎莎,头一轮谈判相当关键,既不能让他看出我们是有求于他,叫他掌握主动权;又不要使咬钩的鱼跑了。这种相互摸底的谈判,只有你能跟我配合得好!”
“你别让我为难吧!”说罢,离开餐桌要走。
“你撂我的台?”他骇异地望着吕莎,遗憾地说,“没想到!”
她低头朝外走去,满脸交织着非常复杂的感情。刘钊望着她,莫名其妙:“你今天怎么啦?莎莎!……”
“实在抱歉……”她闪开他那诧异焦灼的眼光。
刘钊有点火了:“莎莎,别拿工作开玩笑,你到外国去考察过矿泉水,那你有责任把温泉镇那白自流掉的水,赚点外汇回来。两点来车接你,哎——”他向那一听说“温泉镇”就更加快了脚步的吕莎,提高了嗓门,“请你稍稍打扮一下啊!”
吴纬说:“算了,另找人吧!”
“这场混合双打,我和她是最理想的搭档。”他没在意韩潮白了他一眼的神气,继续说,“今天非赢奥立维几个球不可!”
吴纬拉他坐下:“先吃饭,有话回头再谈,行不行?”
“我已经吃过饭了。不过,一看你们家这么丰盛的饭食,倒勾起了我的馋虫!”刘钊说着,便不见外地动起筷子来。突然,他像发现新大陆似地高兴得直搓手,“哦!还有鳜鱼。对不起,大姐,我得好好地再吃一顿午饭!”
吴纬连忙招呼阿姨给他热饭热菜。
“不用了,不用了,这就蛮好。如果可能,老韩,把你的好酒赏我一盅。”
“真够呛!”韩潮啼笑皆非,把泸州老窖搡给了他,“碰上你这死皮赖脸的家伙!”
“你罚也好,打也好,听你的便,我全部照领,反正奥立维答应谈判,我算是不冤枉。我估计到
你这位纯净的马列主义者准会大动肝火的,可是继而一想,冒你雷霆之威,可能争取三百万至五百万美元的外汇投资,也还划得来。所以——”他把那盘奶油鳜鱼,索性拖到自己面前,那进攻的姿势,使人想起大跃进以后的三年困难时期。
“你呀你呀……”韩潮一肚子火气,看他连吃带喝的德行,狠狠骂了一句,“像一只饿狼!”
吴纬笑了:“刘钊,你根本没吃饭——”
“哈哈哈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从沿江新村回到机关,又被包围,等把他们连哄带骗打发走,嗐,食堂屁也没有了。丁晓拉我去他家,谁知国际旅行社来告诉奥立维的事,只好抓了两个干馒头,一边骑车,一边啃着赶来通知莎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吃剩下的半个干馒头,“现在,真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有多少事要干啊!就说筹建少年宫的事吧!……”
韩潮瞪大眼睛:“什么少年宫?”
“你又不是火星人,会不晓得少年宫是干什么的?一座城市,在二十世纪,找不到一座漂亮的、像样的少年宫,应该说是一种耻辱。真的,他们一讲,我也觉得挺对不起孩子。老韩,欠账实在太多了!——好,先不谈它,吃!”他把干馒头掰掰碎,泡在了菜汤里,大口大口地吃着。
“你的食欲很不错嘛!”韩潮损了他一句。
虽说韩潮并非那种爱多心的人,但他不喜欢听刘钊这种不带责备意义的批判词句。其实,他完全可以像另一些人那样,把一切不幸和过错,推到“四人帮”身上去,推到极左路线上去。可韩潮是个汉子。他在临江干了三十年,而且一直身居要职。总不能把一切成就划到自己名下,把缺点、错误、成堆的问题、种种恶果都推到别人身上。少年宫也许是应该要的,但因为人们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事情,自然就把正经该做的事情给遗漏了,疏忽了。岂止是对不起孩子呢?作为一个临江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在临江负点责任的干部,对临江五十万父老兄弟来讲,韩潮心里也是深有愧疚的。然而,他对吃得挺香、喝得挺美的刘钊,佩服的感情不多,妒忌的情绪倒浓。是啊!已经六十有六的韩潮,确实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了。要是像刘钊这把年纪,又赶上这样好的时候,上有党中央撑腰,下有群众支持,他相信自己也不会干得比谁差的。
刘钊嘴里塞满了食物,瞅着盯住他看的韩潮夫妇:“美餐一顿,好去消化那个澳大利亚商人。老韩,我已经初步跟他交过锋,哦!好精明的家伙,比你讲的那个贝希科夫,那个康德拉季耶夫,强上百倍。你信不信,一代总比一代强,决不会黄皮子下豆鼠子,一窝不如一窝地退化下去。”
阿姨把特地给刘钊做的俄式红菜汤,端到餐厅里来。她对花园街五号的这位常客自然是相当稔熟的了,便开玩笑地说:“丁副市长送来的鳜鱼,大半条倒在你肚里了!”
“那你替我谢谢他!”刘钊连吃带喝,十分高兴。不大一会工夫,风卷残云,把桌面上所有能装进肚里去的东西,统统扫荡干净,个个碗底朝天。
“这混蛋,好大的胃口!”韩潮不禁在心底里骂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