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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第二卷)长篇小说2:花园街五号 > §三

§三

韩潮望着走去的这个算不得幸福的吕莎,实在有些同情。按理说,她比任何人都应该得到幸福。可是,在花园街五号居住的人,好像命中注定谁也爬不到幸福的塔尖,而等待着的总是不幸的结局。

“又是宿命论!”他批判着自己。

但事物发展的规律,总是注定所有倒行逆施的悖谬,而造成的乖戾、偏颇、狭隘、愚昧,结果都要受到生活的惩罚。按说在临江市,有谁比得上吕莎?她过去是临江市第一任市委书记的女儿,现在是第一书记和代市长的儿媳。她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只要她张嘴。可是也怪,命运偏偏和她闹别扭,无论吕莎怎样努力,硬是敲不开幸福的门。

也许她把自己剖析得十分透彻,可是她应该明白,一切不幸的后果,那是她缺乏勇气坚持走自己的路造成的。

软弱的人,很难获得必须经过斗争才能到手的幸福。

“莎莎,你不是不勇敢。你要任性起来,也能做到不管不顾的拼命程度。但是,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你拿不出破釜沉舟的决心,因此,幸福与你无缘。”韩潮真想以一个久谙世事的老人的身分,和她剀切地谈谈。

她也许应该按她的禀赋,跟着卡德林娜把钢琴学下去,然后到音乐学院去深造。那位落魄的伯爵夫人,不知是因为得到走进花园街五号的机会,还是确实为吕莎的音乐才能所感动,宁肯不要学费,也愿意把她教出来。据说卡德林娜曾经对她妈妈说:“我从来不曾、也不会恳求过谁,可莎莎,是个有天才的姑娘啊!我求求你们,为了艺术……”

可是吕况不同意女儿去读音乐学院少年班。

那次临江地区初试,获得最优异成绩的考生,就是吕莎。当她弹完难度很大的肖邦作品以后,她的钢琴老师,情不自禁地搂住她,泪水簌簌地滴下。来挑选录取学员的主考人,自然是音乐学院的教员,对于吕莎——那时还是不足十周岁的小姑娘,可已经成了拔尖的初中生——所表现出的音乐才华感到十分惊喜,马上挑中,可以不经复试入学。她那娴熟的技巧,聪明的天资,以及演奏时那股说不出来的气质,着实征服了在场的听众。但是原来希望吕莎成为懂音乐,爱艺术,会外语,擅长运动,从身心体魄各方面都得到发展的人,并且自幼就着意培养女儿的父亲,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粗暴地否决了。

音乐学院的老师,到底没能把吕莎弄走。自以为高瞻远瞩,能够审时度势的父亲第一次干预女儿的命运,致使吕莎的妈妈也觉得遗憾。于是,她把韩潮和吴纬两口都搬来当说客,希望吕况最后答应女儿去学音乐。看到哭肿了眼睛的吕莎,仗着和他一起搞地下工作、同事多年的交情,韩潮朝他吼着:“从解放那年,搬进花园街五号,是你主张莎莎学钢琴,请老师,花学费,逼着孩子叮叮咚咚。现在学出了眉目,音乐学院也相中了,你倒变卦啦——”

吕况好像有许多难言之隐似的,站在那里,不停地用食指顶鼻梁上的眼镜:“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算了,别提这档子事了!”

“我奇怪你干吗改变主意?”

他苦笑着:“咱们的孩子不合适!”

“胡说。莎莎考得比谁都强,她应该在音乐上大大发展,你怎能埋没她的艺术天赋?”

他沉吟地说:“我真后悔让莎莎跟着那位伯爵夫人学这种贵族玩艺!”

“可你老早讲过,将来,钢琴会在无产阶级的家庭里出现!”韩潮记得还在地下斗争时期,路过新市区那些家道殷实的白俄院落,听到传出来的悠扬琴声时,吕况总是很兴奋,而且曾经就此描绘过未来社会的美景。那眼睛里闪烁的火花,韩潮永远也不会忘怀,那火花像触媒剂似的,能燃起每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人的心里那熊熊火焰。但解放以后,吕况戴上眼镜,当了市委书记,那种充满信心的激情,那种迸发出的火花,似乎渐渐消失了。

“唉!那都是早年的革命浪漫主义了,现在是严峻的斗争,明白吗?一切都得服从这种斗争的需要!”

韩潮反驳他:“难道那时的斗争还不如现在严峻?难道因为斗争就不要艺术、不要才华、不要美好的生活、不要你那时经常说的远景了么?”

“正因为将来要,所以我们现在不能要!”

“荒唐!”韩潮反驳回去,“共产党不是苦行僧——”

“老韩,算啦,你的弱点就是感情太重,政治太少!”

所以,政治太多的市委书记,在吕莎高中毕业报考大学时,又不让她选择自己喜爱、又有相当基础的外国语专业,非要她在第一志愿里,填上了她毫无兴趣的政治经济学。

吕莎勇敢地反抗,拒绝考试,哭,闹,乃至绝食,可吕况非要给她安排一条他认为的幸福之路:“莎莎,为了你好!”那时,刘钊还没有倒

霉,是省外办的负责人,仗着他的才干,聪明,和无穷无尽的精力,以及那种外交官的气派,正处于他事业成功的高峰状态。他当然不知道吕况把他调到省城去工作的那最最隐蔽的心理动机。当他得知吕况阻拦莎莎自己选择报考志愿的消息后,还以一片真挚之心,从省城赶回临江和吕况磋商。

“是莎莎给你写信了吗?”

他无所谓地点点头,也不曾察觉原来的老上级脸色有什么变化,便说起来:“我是莎莎外语的启蒙老师,是你把她交给我,让我从ABC教起的。不但教外语,还要教她懂得世界,开阔视野,你说过的吧!要是学会一门外语,等于多打开一扇窗户,又展现一个世界。”

吕况摆了摆手,做出了一副免开尊口、不打算多谈的样子。

“不不不,你要听我讲下去。是你要把莎莎塑造成一个有文化、有教养、有健全体魄、有思想的孩子。吴纬大姐在座,她可以证明。你还求她到临江师范请最好的外语老师来给她补习,甚至还打算找那个触怒了许杰的收藏家,使莎莎受一点美术的熏陶。我不懂,干吗偏要她去学政治经济学?”

“马克思主义的三个重要组成部分嘛……”韩潮也在一旁嘲弄着吕况。

然而,吕况把脸沉下来:“已经决定了的事,就不要更改了!”

刘钊认为自己是他过从亲密的秘书,根本不考虑他能否听得进去,便毫不在意地问:“吕况同志,你不觉得你在变么?变得拘谨,变得死板,变得谨小慎微,变得战战兢兢。不光对莎莎,对我,对莎莎的妈妈,对老韩他们两口,对工作,都和以前不一样。我感到你当市委书记以来,好像总有一股什么压力,使你喘不过气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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