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潮觉察到小伙子说得太赤裸裸了,便止住他:“算啦,刘钊——”
吕况脸都气白了。他走到吕莎的房前——直到今天还是属于她——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有口气,你就得去念政治经济学!”然后,拂袖而去,把其他人都干在那里。
现在,吕况已经不在人世了,谁也无法弄清他当时的真实思想究竟是什么?刘钊所谓的“压力”,只是朦胧的感觉而已,自己也从未认真地探究其实质何在。然而,吕莎呢,却因此一次又一次被迫偏离了她自己想走的路。
故去的人的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再用不着后悔了。可是留给别人的后悔,或别人替他后悔的余波,
却不会因他离开世界而骤然停止。生活不把人惩罚够,是不会罢休的。譬如吕莎,直到此时此刻也并不轻松啊!
韩潮想:使长眠地下的人最寒心的,莫过于活着的人恨他。吕况要是知道他女儿在努力把他忘却的话,肯定会悲哀的。所以,对做父亲的人来说,别作孽是至为重要的。而年轻人呢,不轻易地动摇自己的追求、放弃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向往,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假如吕莎早就敢同命运搏斗的话,肯定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她干吗答应和自己并不爱的大宝结婚呢?
而大宝——做父亲的完全了解——做梦也想不到会成为漂亮的吕莎同意下嫁的丈夫。而韩潮本人也并无和吕况结为亲家的打算。一切来得那样突然,匆忙的结合,草率的婚姻,仓促的蜜月。那时已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夕。吕况似乎从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境况里,预见到自己的不幸结局,因而,赶紧为女儿办完了终身大事。
早些年,吕况对始终褪不掉屯子味,又得过羊角风,似乎智力商数稍低的韩大宝,并不怎么喜欢。可是,经过一次又一次政治风云以后,在他眼里,世界上再找不到比大宝更适合做他的乘龙快婿的了。上三代绝对的清白无嫌,像一块无瑕的玉石;左右九族之内,找不到一个带疤瘌的,干净得像和蒸馏水洗过的一样。这是最最要紧的了,不那么聪明敏锐,不那么才华出众,在某种意义上讲,倒是免得遭忌的盾牌,太平安全的保证。再加上老韩、吴纬是他唯一无需戒备的战友,一向把吕莎看作如同自己的孩子,所以,这门亲事非成不可。虽然,他也看到,大宝的性格有时表现得特别内向,但他认为那是政治上成熟的表现;而大宝有时流露出不正常的偏激和浮躁,吕况却看作是一种革命热情。有什么办法,他相中了,也就等于决定了。
“合适吗?”韩潮试探地问。他的口头禅固然表示了一种谦虚,实质是持异议的时候才会脱口而出的。
“你不赞同?”
“我害怕委屈了莎莎!”
执拗的吕况反转来问他:“我就弄不懂,大宝为什么不值得她爱?”
他也拿类似的话去责问抗争的女儿,诧异她鬼迷心窍。要不然她不会爱上一个她不该爱的人——整整比她大十二岁的刘钊啊!
吕莎当然反抗过,折腾过,寻死觅活地闹过……
但是,吕况却是出于一种爱,出于必
须要为后辈尽到责任的感情。终于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以前,看到他女儿走上了他安排的“幸福”之路,一条他认为安全系数比较大,不会出什么政治风险的“太平”之路。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呀!老战友……”韩潮禁不住向冥冥之中、那位眼镜戴久了而显得眼球凸出、眼神茫然的吕况问。
这时,他的思路被脚步声打断了,吴纬急急忙忙走进花房,惊诧地凝视着他:“你怎么啦?”
许多辛酸的往事,追悔是没有益处的,除了徒生烦恼以外,还会留下久久的惆怅。他望着满头银丝的老伴,淡淡地笑着:“我不是挺好!”
“莎莎说你自言自语,怪瘆人的。”
“我在想吕况当年不让莎莎学音乐的事,其实到今天也没能让她和音乐绝缘,你听——”韩潮听得出来,那从地下室琴房传出来的琴声,好像一个人在同命运之神搏斗,音乐显得那样忧郁、沉闷、不安!“吕况以为自己种下的是幸福,可结出来的是苦果,莎莎弹的曲子太沉重啦!”这和骑在摩托车上的记者形象,毫无共同之处。然而确实是她噙着泪水在弹,与其说她弹奏,还不如说她思索更贴切些,萦绕在她脑海里的,并不仅仅一个大宝呀!
吴纬长吁了一口气:“你们哪,一个个都不让人清静啊!”
“清静?”韩潮在花房里踱步,一边走动,一边摇头,不以为然地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倘若前人造孽呢?那么后人就得遭殃。有什么办法,摊上了,你就得承担,你就得忍受,你还要给他们擦干净屁股。因此我想——”他站住了,不知是口袋里那封信呢,还是抑郁的音乐,使他十分激动,好像终于作出了很难的决断似的,“大概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不是别人勉强得了的,强扭的瓜不甜。依我看,吴纬,既然大宝病成这个样子,好转的希望那么渺茫,还不如让莎莎——”
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万状的吴纬,无力地跌坐在沙发里,半天缓不过气来。
“吴纬!吴纬……”
望着老伴那既害怕失去吕莎、更害怕失去儿子的神态,韩潮的心情也相当沉重。心里想:按说对死者应该宽容,不过对于吕况实在不能原谅,无穷无尽的惩罚,不知什么时候才算到头?
沉重的琴声,沉重的心思,以及难以预料的前景,统统融汇在花园街五号这一代主人的心里。
“唉!……”连叹息也这样沉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