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看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第二卷)长篇小说2:花园街五号 > §二

§二

哦!韩潮想起来了,教吕莎的钢琴老师,原来就是当年那身材窈窕、容颜秀婉的卡德林娜。他多次和吕况夫妇、和刘钊一起,在地下室里听吕莎在钢琴上弹奏世界名曲,竟没有辨认出坐在琴旁的她来。这位穿着臃肿的衣裙、迈着蹒跚的脚步,瞪着一双暗淡的灰蓝眼珠、总是发愣的妇女,和年轻时的卡德林娜哪有一点相似之处?!

也许她认出了自己?韩潮在想:如果我也处于那样的境地,在审视的凌厉目光底下,也会耷拉着眼皮,把头垂得低低的吧!

以后,她的命运就更凄惨了。韩潮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落到这种地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同事家里,认出那个裹着油腻的头巾、穿着抹布似的连衫裙、双腿跪着、用肥皂和刷子洗擦地板的老太婆,就是教吕莎的钢琴老师、最早的花园街五号里养尊处优的女主人。时代的惩罚太无情啦!只见她把头俯得那样低,竭力闪避着他那诧异的眼光。

韩潮用他仅有的几句俄国话问:“你是不是叫卡德林娜?”话还没有说完,落魄成保姆的她,哦的一声,举起双手掩住脸,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韩潮在离开这家时,曾经让那位同事转告:“她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的话,尽管来找我好了。既然认出了我,就知道我是谁!”

然而,她拒绝了他的善意,和死去的伯爵一样,决不能失去他们贵族的身分,这种该诅咒的固执啊!

五十年代末期,那位侨民科的科长特地跑来向他汇报,因为他曾经关注过卡德林娜。“那个老太婆申请离境,到澳大利亚去!”

“谁?”韩潮一时想不起来。

“伯爵夫人呀!”

“哦?”

他特地讨来她的申请书,仔细地看了看。虽然,他连粗通俄语都说不上,但临江五十开外的人,几句通常的应酬话,招牌上的俄文,还是约略明白一些的。想不到卡德林娜的签名,还使用着十月革命以后在苏联境内已经废除的俄文硬音字母。

公安局长不由得叹息起来。

一个人缺乏现实感到这种地步,仅仅用“偏执愚昧”几个字来形容,恐怕远远不能说明问题了。隔了好几十年,还能保持住一种幻觉,生活在早已消逝的梦境里,根本不承认,或者不想承认世界上已经发生的变化,真是太可悲了。

科长提醒他:“你看她签名后面的年月日,真有趣,她使用的还是一九一八年前的旧俄历呢!”

她走了,好像至今还健在,因为每年圣诞节,她总要给花园街五号寄来一张圣诞卡,无非是些袋鼠和鸸鹋的彩色照片罢了。“文化大革命”初期,大家头脑发涨的时刻,韩大宝按照“文革”圣旨,怀疑一切,打倒一切,鬼神附体似地揭发吕况,这也算若干罪状中的一条,从而使吕况为这些海外来鸿,很吃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苦头,最后,终于被造反派起家的革委会

主任拷打折磨死在顶楼的圣坛上。不久,革委会主任搬进了花园街五号。到了年底,他也照样收到了伯爵夫人祝贺圣诞快乐的画片。这个现在正在服刑、当时可是十分显赫的造反派头头,拿着画片,瞅着那上面印着的大海龟哭笑不得,这才蠲免了吕况里通外国的罪状。然而人已死去,加刑或者赦免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自从韩潮搬进这所宅子,也收到过三张圣诞卡,无非是可爱的树熊之类,但由此正表明了老太婆至死不变的顽固。

“看起来,只要她不归天,还会照旧寄下去的。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搬出花园街五号,收信人将是下一任市委书记了。真有意思,一个人所养成的习惯,大概是越老越难改变,没准她的儿孙也会笑话她思想僵化咧!”

“是这样——”好像有另外一个韩潮,在同自己讨论问题,“保守也好,僵化也好,老兄,年龄是个因素。你不能不承认,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永葆青春,慢慢地就会失去年轻时追寻新事物的热情,而像蜗牛一样,旧东西成了沉重的负担。”

“得啦得啦!难道追寻新事物必定好么?”

“那我问你,对自己的过去,无论好坏美丑,一律加以肯定,倒值得赞扬么?其实你也未必不懂,宇宙发展的基本规律,是新陈代谢,新事物总是层出不穷。本来一个人老了,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记忆力是个很讨厌的东西,它总使你回想自己的黄金时代。那时,你演主角,你挑大梁,你擎天托地,你力拔山兮气盖世……”

“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

“瞧,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种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也有了老年人的委屈感,可要不得啊!”

“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伯爵夫人那样的顽固派!”

“未必吧!我怕你成老糊涂!”青年韩潮嘲讽地说。

“太刻薄啦!我决不相信我会成为四化的阻力、改革的促退派、新事物的压制者!”老年韩潮坚定地回答。

吕莎从自己的房间里快步走了出来,多少有点神态变异地注视着他,并且问:“爸爸,你在跟谁讲话?”

他从朦胧的境界回到现实中来:“什么事?莎莎!”

“我听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怪害怕的。”

“噢?”韩潮也愣住了,怎么搞的,好像刚才果真有一个年少气盛的韩潮在同他探求宇宙发展规律似的。这不是活见鬼了么?他突然想起,该不是精神恍惚到了迷幻谵妄的程度?一个人喃喃自语,像脑软化症似的,多可怕!他老伴订阅的医学杂志上,好像管这些临床现象,叫做老年性综合症。韩潮望着那些蓬蓬勃勃的花草,不禁感慨系之——

“难道,我真的老了?”他问自己。

吕莎坐到他身旁的沙发上来,面孔不是朝他,而是冲着君子兰:“爸爸!”

“唔?”他偏过脸来看着她。

“那封信我看了,爸爸。也许我不该看。我只想说一句话,信虽然充满了恶意,但基本事实的的确确是那样!”

“什么?莎莎!”韩潮怔住了,“难道刘钊那时……”

“你就责怪我吧!跟他毫无关系!”

“我决不相信,莎莎!”他以为她在讲臆造中的童话。

“真的,爸爸,我现在多么后悔当初不随他去啊……”

她说完了,站起来,拿起那篇稿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房。

(本章完)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