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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托尔斯泰

通常,人老了,意味着成熟。作家老了,尤其应该如此。

我特别钦佩文学长者笔下那种对于命运的领悟,人生的豁达,世情的谙悉,社会的了解,所言所行,常常于不期然中所闪烁出的智慧之光,足使我们这些后辈于迷蒙中清晰,混沌中了然,而获益匪浅。因此,我总感觉到这些老者的人品、风范、学问,乃至于炉火纯青的文章,由于经过了长时间的历练磨砺,虽岁月迁移,世道变幻,已无碍于那光辉的存在。于是在我脑海里,对这些敬仰的前辈,遂凝固成一个如玉之润,如石之坚,如水之静,如海之深的永恒印象。

不知道这是否可称之为在历史中的永恒,读者心目中的不朽?

有一年冬天,我去积雪覆盖着的托尔斯泰的庄园参观。那庄园叫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位于离莫斯科不很远的图拉附近。也怪,那天也不知为什么,偌大的庄园,银装素裹,一望皆白,竟再无其他来参观的人,显得十分地落寞。当时,我心中涌上来很冷清,也很凄凉的感慨。因为雪地是最好的见证,并看不到太多的脚印。陪伴这位文学巨人的,是那晶莹的雪和那冷冽的空气。

托尔斯泰就这样很不起眼地埋葬在他的庄园里,一条平平常常的土路旁边。

他的坟墓只是稍稍隆出地面的小丘,除了周围的参天高树外,别无任何明显的标志,和照例有的,也应该有的那些碑石啊、祭坛啊、十字架啊的装饰相比,真是平凡得无法再平凡的了。要不是插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木板上写了两行字,我们就会走过去了。

这两行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意是这样:请你把脚步放轻些,不要惊扰正在长眠的托尔斯泰!

我忘了查考这是谁的手笔,但使我豁然贯通,眼下这份寂寥空廓,不正是这位文学巨人最后走出亚斯纳亚,在风雪中追寻不知所终的辽阔苍茫的境界么?

多好!一片洁白,万籁无声,连时间也仿佛凝固了。这一块普通的木板上的两行字,倒体会出这位大文豪朴素中的伟大磊落,淡泊中的高风亮节。

虽然陪伴着这位文学巨人的,是那晶莹的雪和那冷冽的空气,但他的智慧之光,却会永远点亮世人的心。

但是,这两行字,倒是道出了许多上了年岁的人颇想不大开的真理。干吗要那么多的热闹呢?干吗没有川流不息的人围绕着,便耐不住寂寞呢?

文坛嘛,本来也和戏台一样,一代一代艺人,轮换着登场献艺,是再正常不过的。做过西太后供奉的杨小楼老板、谭鑫培老板,总有

告别红毡的一天。四大名旦盛极一时,却也不可能永远走红。然后,富连成科班出身的连字辈,富字辈,盛字辈,世字辈,一拨压过一拨地出现,长江后浪催前浪,你方下场我上场,这是正理。要是戏台门帘一掀,总是你老人家叫板亮相,即使你再大牌,再名角,也会让观众倒胃口的。

同样,文学也不能超越新陈代谢这个历史趋势。

如同家族繁衍的道理一样,都是盼望人丁越兴旺越好,后代越出息越好,除了鲁迅先生笔下的九斤老太,痛心疾首一代不如一代外,无一长辈会仇视发达,而宁肯衰微以至断子绝孙的。

有的文学老人的心理,也真是怪异,就是怎么也看不惯后生小子。老猫爱打呼噜,小猫爱跳跃,这本是不同年龄层次的生理现象。如果它不撞翻金鱼缸,推倒油瓶子,闯上一点祸,也就不成其为小猫了。青年如此,新生代作家也如此。走点弯路,摔点跟头,出点洋相,捅点纰漏,乃至于有一点傻狂,抢一点风头,不知天高地厚,甚至写两个错别字,语法经不起推敲,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我以为,人老了,最可贵的是阅历,而智慧,则是啜咀人生,体味世态的精粹升华,这才是老前辈的强项,决非初涉人世、刚刚学步,或稍有斩获、尚欠熟练的那些作家所能望其项背的。所以,大可不必去和后起之秀争抢眼下一些浮光掠影式的热闹镜头。老实讲,照相机的发明,主要是为年轻人着想的。镜头所指,自然明眸皓齿,面白唇红,千万不能奇怪。有人愤慨,每年的挂历,都是年轻美女的世界,假如谁有勇气,用十二位鹤发童颜,长髯寿眉的老翁,或瘪嘴缺齿,满脸皱纹的老媪的玉照来制成一本挂历的话,能畅销吗?

这就叫作新陈代谢,宇宙得以常新的道理,不服气不行。不可能一辈子在舞台上唱《挑滑车》,有翻不动那几张桌子的时候。应该承认,你享尽那种风光的年头已经过去,这种力气活,该轮着后人来领这份风骚了。

所以,不去朝拜你,不必生气,去朝拜你,也不必不给好脸。不尊崇你,未必就是不敬,尊崇你,也无须怀疑居心不良。年轻人写得好,不必你来泼冷水,写得稍差,更不要逮住话把,嬉笑怒骂。何必呢?嫉妒并非坏事,没准倒是动力;不甘落伍,志在人先,老有少心,犹能一搏,“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确不到“一饭三遗矢”的程度,那也无妨画上花脸,扎上硬靠,踩着锣鼓点儿上场露一手。光坐在后台戏箱上贬这个,损那个,就有失老年人的宽容了。

天津话

,这是为吗?!

文学前辈以其成熟的智慧之美,开山劈路,继往开来,提携后进,不遗余力,则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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