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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一代名相张居正,缠绵病榻半年以后,万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在痛苦和污秽中死去。他一死,也就意味着大明王朝的顶梁柱倒了,这大厦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倾圮塌毁下去。

相府门口的卤簿仪仗,还是往日一样的阵势,但那标着“肃静”、“回避”字样的警示灯笼,已被罩以白纱的长明灯代替,沉重的死亡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在京城无风的夏夜里,丧家门前的盏盏白灯,宣告着这位曾经决定王朝命运的人物,拥有“太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头衔的首辅张居正,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

大家松了一口气,一个太强横的政治家,往往不很得人心。尽管他了不起,不见得人人都买他的账。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江陵人。嘉靖进士,先授编修,后为国子监司业,旋任裕王邸讲读。穆宗即位,迁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后进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神宗即位,受顾命,先为次辅,后连结大珰冯保驱逐高拱,为首辅至此,已十年矣。

在僧众超度亡灵的呗音中,显然早有准备的丧服,立刻派发下来,男女老幼,在死者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换了装,家属们一律披麻戴孝,臣工们悉皆素服青衣,默默地肃立在庭院里候命。当至亲们将死者朝服冠戴,装裹停当,然后抬至正堂设置的灵床上;司仪官一声“举哀”,阖府上下,跪地叩首。向这位大家长告别的时候,那哭声,几乎震动了京城。

神宗皇帝特派内官视殓,两宫太后着人前来慰问,并致赆仪,其隆重,其高规格,毫无疑义,这是一场备极哀荣的丧礼,对京城人来说,也是难得一见的八十四抬的大出殡场面。

死,对死者来说,是结束。但对非一般的死者来说,就未必是结束,说不定倒是无法盖棺论定的,另外一种生命形式的开始。福兮祸兮,死的人自然了无所知了,但对还活着的人,那就必然要面对不知是好是坏的未来。所以,他那年迈的老母,他那成年的子女,尤其他那备受宠幸的年轻姨太,至少有七位,哭得呼天抢地,恸不欲生。

其深层次的原因,说白了,是恐惧,是对于明天的叵测,是对于随之而来的灾难的一种第六感觉。张居正实在太强了,强到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他特别介意的反对派,所有斗胆敢对他挑衅发难的同僚,都是不足挂齿之辈。他生前,是谁也奈何不得的强人,但身后,他再无法动用手中的权力,封住所有人的嘴巴。鬼知道明天天亮以后,这些嘴巴会吐出什么象牙来?如果这些人仅止说说,倒也罢了,肯定,耐不住还要动手动脚的。那些泣血稽颡的亲属们,都明白这是必然要出现,必须要承担的结局。所以,这一夜,是首辅府十年来最长的,也是最难熬过的一夜。

然而,不论谁跳出来,也改变不了张居正在历史上的伟人地位。

《广阳杂记》载蔡岷瞻曰:“明只一帝,高皇帝是也;明只一相,张居正是也。”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朱元璋是开创者,有功;张居正是改革者,更有功。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若无张居正的十年改革,又苟活了大半个世纪的话,朱明江山早就该画上句号了。

他的改革,使衰败至极的明王朝得以重振雄风。他的伟大,即在此。

中国历史上有过许多次改革,成功者少,失败者多,独他的改革,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成功。

任何统治集团,只要不想完蛋,不想被人弑掉脑袋,或被人赶下龙椅,必须不停地自我完善,适应时代的进展。但是,改革谈何容易,任何政治上或经济上的改革措施,无论大小,一旦触犯既得利益集团,一旦冒犯维护旧秩序的传统势力,一旦在权力和财富的重新分配上有所变化,你就等着罢,以上这些死硬派结合起来的神圣同盟,就会想方设法地抵制、打击、反扑,乃至疯狂镇压。

历史上很多从事改革的志士仁人,最终都被这些顽固派整得七荤八素。往远看,秦国孝公变法,国家强大了,商鞅却遭到被车裂的命运;往近看,清末百日维新,唤起民众觉醒的同时,谭嗣同的脑袋,掉在了北京的菜市口。

但张居正却是一位真正

的强者,一位在中国历史上鲜有的能够获得成功的改革家。他活着一天,众人仰望着他一天,整个大明江山,在他的目光下,按部就班地运作一天。这荣光,这庄严,这不可一世,这众望所归,一直保持到他断气,保持到他下葬,保持到大约有半年功夫,大家不敢放一个屁,可见虎死不倒架的馀威多么凛冽。

然而,这位强人,终究还是败了,那最长的一夜里的第六感觉,应验了。

道理很简单,中国的小人,从来多于君子,有时候,那个做皇帝的,就是最大的小人。张居正未必不小人,但比之他辅佐的朱翊钧,他的学生,还多少逊色,这位神宗皇帝发起了这场死者缺席的审判,一定要将他必恭必敬的老师,整成一堆臭狗屎才罢手。

平心而论,张居正的死亡,是正常的,无论如何,他是寿终正寝。但张居正的下场,却有点不正常。因为死后的清算,往往更为惨烈残暴,除了对江陵张府挖地三尺,对张家老少无情灭绝之外,差一点要掘坟碎棺,将他的遗骸拖出来喂狗。所以,严格地说,这位从国子监咬文嚼字的司业,爬上首辅高位的张居正,也是属于非正常死亡的文人。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是中国历史上除了篡位的奸相之外,惟一的连皇帝也得视其颜色行事的辅佐人物。诸葛亮何其了不起,阿斗称其“相父”,他也不能像张居正对待万历般地对待阿斗。有一次,这位首辅给朱翊钧上课,万历念错了一个字音,读“勃”如“背”,他大声吼责,声若洪钟:“当读‘勃’!”吓得皇帝面如土色,没准都尿了裤子。还有一次,神宗被小太监勾带着出宫嬉玩,惹恼了太后,威胁要废黜,另立其弟潞王。如果这位首辅投赞成票,神宗就得完蛋。张居正一边加以训斥,一边为之缓颊,保住了万历的帝位。所以,张居正之弟去世那年,他曾经打过报告要辞职,竟然用了“归政”二字。有一次,他对他友人说,我不是“辅”,而是“摄”,大有摄政王的意味,这些用词遣字的细微处,可见其精神上的狂妄,也可知其比皇帝还皇帝的权威。

于是,这位很大程度属于特例的改革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像坦克车一路辗压过去,没法不取得成功,没法不收到成效。只有他想不到的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但是,得意的人,常常疏忽的一点,上帝从来不给人百分之百,你可能什么都得到了,房子,车子,票子,位子,以及炙手可热的权力,以及火焰般绚丽的声名,以及玉体横陈的极乐世界……然而,拜拜再见,阁下却活到头了,这才是痛苦莫名。拘魂使者出现在你面前,房子带不走,票子带不走,甚至妙龄女子的一个吻,也带不走,你那曾经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的本事,在此刻只有倒气的回光返照之时,什么都等于零了。于是,眼看着你的奔驰别人坐,你的豪宅别人住,你的年轻老婆别人睡……甚至当你魂游故居,发现你太太在象牙床上,与你的候补者颠凤倒鸾之际,竟没有一点荼芜之叹,已经做鬼的阁下,肯定后悔当初,何必把手伸那么长,什么都捞,什么都要了。

张居正同样,根本想不到,五十多岁,六十不到,正是男人的第二青春期啊,正是他如火如荼,沸沸扬扬,举国上下都得按他节拍跳舞的盛年,却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这实在是太败兴了。

万历九年的秋天,张居正开始便血,**瘀肿,出现“下部热症”。不过,起初,他不甚当回事,因为他不相信死神敢来光顾他。

旧时中医没有“癌症”的概念,从表象看,当然作为痔疮来治疗。按现代医学的诊断,我想他应该是**或直肠部位的癌肿。其实,放在今天,早期发现,早期治疗,不至于马上就要了他的命。但是,无论中医怎样精心治疗,也是肛部血污不止,毒发断断续续,病势无法好转,缠绵床榻不起。到了来年二月,他实在难以坚持朝请,更不能坐在文华殿的硬木椅子上,给万历上几个时辰的功课,只好请求“俯赐宽假二旬、一月,暂免朝参侍讲。至于阁中事务,票拟题奏等项,容臣于私寓办理”。

这位强人,相信他会很快痊愈。

然而,癌扩散以后,病情不可能好转,只有日益严重。于是,请求续假的报告递了上去,三月初九,神宗照准,同时批曰:“卿其慎加调摄,不妨(在家办公)兼理阁务。”三月十五,神宗派司礼监太监张鲸前往相府探望,张居正趴在床上感谢皇恩浩荡。三月二十七,神宗又打发文书官吴忠代他向这位首辅慰问,张居正伏在枕上叩头,激动莫名,然后上疏:“臣宿患虽除,而血气大损,数日以来,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须得再假二十馀日。”

至此,他才觉得自己病得不轻,但认为离死尚远。凡强人,都有极强的自信心。张居正是强人中的强人,其自信心又超人一等。坚信自己,而轻易不信他人,这种独断,当然了不起,但也是他一生的致命伤。此人一生中,树立了无数仇敌,却没有交下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五月初五,端午,是张居正的生日,神宗惦着这位首辅和老师,派司礼监太监孙隆送去节礼和赏赐。这时,病入膏肓,沉疴难治的他,终于明白,一时半时是好不了的了,于是,作出决断,上书乞休。

放弃权力,与要他命一样,是他极不愿意做的一件事,然而又不得不做,总请假什么时候是个头。即使在命悬一发的时候,这位权术大师还不忘测试一下神宗的信任度,他害怕长休以后,那权杖再不能回到自己手中。

一个离死不远,命危顷刻的重症患者,竟然有兴致玩这种勾心斗角的游戏,可见权力之异化作用,会使人格变态,心理扭曲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神宗很够意思,也很动感情,亲笔给他回复:“朕自冲龄登极,赖先生启沃佐理,心无不尽。迄今十载,海内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顾命。朕方切永赖,乃屡以疾辞,忍离朕耶!”接着的话,是张居正最愿意听的:“朕知先生竭力**,致此劳瘁。然不妨在京调理,阁务且总大纲,令次辅等办理。先生其专精神,省思虑,自然康复。庶慰朕朝夕倦倦至意。”

我认为,这份手谕,对张居正说来,无疑是一帖定心丸,但对他的病情实在不利。一个患者,若是始终处于警惧的精神状态之下,生命力可能更坚韧些;一旦放松,整个肌体的防御功能便全线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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