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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果然,六月初,不粥;六月中,大渐;六月二十日,气绝身亡。

他活得比几位差不多年龄的人,都要短命些。王世贞六十四岁,耿定向七十二岁,李贽七十五岁,他享年仅五十七岁就撒手西去,这是他绝未料想到的。说老实话,中国有许多人,在其盛时、旺时、兴头上时,绝想不到会呜呼哀哉的。什么叫留有馀地,什么叫见好就收,什么叫激流勇退,在他们心目中,是不存在的。这些得意者忘了,无论你怎么强大,怎么厉害,怎么了不起,你无法改变上帝。这位活得太强硬,太傲岸,太顺风顺势,太作威作福的张居正,终于撇下他的改革大业,和他极标致、极风流、而且极其骚情的姨太太们,独自躺在棺材里,被运回家乡安葬。

绵延十多里,纤夫近三千人的浩荡船队,朝湖北江陵进发,那威风诚不可一世,然而,这一切对死者已毫无意义。所有那些惟恐权不大,名不高,惟恐房不大,车不好,惟恐手不长,钱不多,惟恐不能像公鸡那样占有更多母鸡的争夺豪取者,多多益善者,永无满足者,绝不肯引以为戒的。

为相十年,张居正心力交瘁于改革大业,是他死亡的主因。

但是,“靡曼皓齿”,更是促其早死的“伐性之斧”,也为史家所公认。他之渴嗜权力,他之沉迷女色,两者的欲念几乎同样强烈。权愈重,欲愈甚,在权力场斗争得愈激烈,在女人身上发泄也愈疯狂。在中国历史上,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此公对于漂亮女子,从来是不拒绝的。有一次,一位外省大员投其所好,送他一尊栩栩如生,非常性感的玉雕美人,他自然是会笑纳的了。明代官员,工资虽是中国历代最低,但贪污程度,也为中国历代之最。张居正观赏之馀,爱不释手,同时,又摇着脑袋,有一点不满足感,巡抚忙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张居正说:

“若得真人如斯,可谓两姝并美了!”果然,这位巡抚还当真物色到一位美人,不仅形似,而且色艺双绝,送到相府,这位七姨太,遂成为首辅的床笫新宠。

权力是最好的壮阳药,明代好几个皇帝,都因贪色而亡。尤其正德、嘉靖以后,淫风大炽,整个社会充满着世纪末的气氛。享受,佚乐,奢侈,腐化,纵情,放诞,糜费,荒淫,是普遍风气。手握重权的张居正没有理由做清教徒,虽然他也很道德文章,这种官场人格的双面性,是一点也不值得奇怪的。张居正手中权力愈大,**愈甚,**愈剧,相府后院收编的姨太太也愈多,他的过度放荡的***,使他提前走向死亡。

《万历野获编》的作者,认为张居正的死,系由纵欲过度,药物中毒所致。另一明代大文人王世贞,也认为张居正“得之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则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结论也是死于女色,死于壮阳药。

因为妻姬众多,因为肆意**,他不得不求助于药物,维持其性能力。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称,张“末年以姬妾多,不能遍及,专取以剂药”,由于“饵房中药过多,毒发于首,冬月遂不御貂帽”。据说,这是服一种叫腽肭脐(海狗肾)的**所致,此药服后,热发遍体,即使数九天气,也戴不住帽子。因此,万历年间,首辅不戴,百官岂有敢戴之理,京都冬天的紫禁城内,光头一片,大概算得上是一景了。

我们不能因为社会的堕落,对这位政治家的骄奢淫逸,恣情声色,刻薄寡恩,跋扈操切的诸多败笔,略而不计。清《四库全书总目》著录《张太岳集》,在提要里评论他:“神宗之初,居正独掌国柄,后人毁誉不一。迄无定评。要其振作有为之功,与其威福自擅之罪,两俱不能相掩。”这种两分法,两点论,也是我们后来者,肯定他的改革在历史中的杰出地位,肯定他的功绩在历史中的伟大意义的同时,对其人格方面持保留态度的地方。

但是,历史,只记住对时代进程起到推动作用的主流和大节,张居正,毫无顾忌,放开手脚,对从头烂到脚的大明王朝,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却是难能可贵的辉煌一笔。

而且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又有几个亲眼看到自己改革取得成果的政治家?

他最为人称道的大举措,就是动员了朝野的大批人马,撤掉了不力的办事官员,镇压了反抗的地主豪强,剥夺了抵制的贵族特权,为推广“一条鞭法”,在全国范围内雷厉风行,一亩地一亩地的进行丈量。在一个效率奇低的封建社会里,在一个因循守旧的官僚体制中,他锲而不舍地调查了数年,立竿见影,收到实效,到底将缴赋纳税的大明王朝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实在是亘古未有的壮举。

这次清查,从他上任伊始,一直查到万历八年,才得到了勘实的结果:天下田数为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比弘治十五年(1502)增加纳税田亩近三百万顷。这数字实在太惊人了,约计为二亿八千万亩的田地,竟成了地主豪强,王公贵族所强占隐漏,而逃避赋役的黑洞。经过这一次彻底清查,“小民税存而产去,大户有田而无粮”的现象,得以基本改变,整个国家的收入,陡增几近一点五倍。十年努力,太仓存帑积至四百万两,国库之充盈,国力之雄厚,为明历朝之最。《明史》说:“神宗冲龄践祚,江陵秉政,综核名实,国势几于富强。”

据陈登原《国史旧闻》,载林潞(此人约与方苞同时)的《江陵救时之相论》,竭力推崇这位改革家:“江陵官翰苑日,即已志在公辅,户口阨塞,山川形势,人民强弱,一一条列,一旦柄国,辅十龄天子,措意边防,绸缪牖户。故能奠安中夏,垂及十年,至江陵殁,盖犹享其馀威,以固吾圉者,又十年也。”这就是说张居正死后,还让朱翊钧当了多年太平天子。

改革是一柄双刃剑,成功的同时,张居正开罪的特权阶层,触犯的既得利益集团,统统成了他不共戴天的对立面。所以,他死后垮台,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如同雪崩式的不可收拾,这大概也是所有改革家都得付

出的代价。

树敌太多的张居正,以其智慧,以其识见,以其在嘉靖、隆庆年间供职翰林院,冷眼旁观朝野倾轧的无情现实,以其勾结大珰冯保将其前任高拱赶出内阁的卑劣行径,会对眼前身边的危机了然无知?以“夺情”为由,不奔父丧,紧攫权力不放,从而怂恿神宗对谏臣施廷杖,打了那么多人的屁股,会不感到实际上被排斥的孤独?后来,我读袁小修的文章,这位张居正的同乡,有一段说法,使我释疑解惑了。“江陵少时,留心禅学,见《华严经》,不惜头目脑髓以为世界众生,乃是大菩萨行。故其立朝,于称讥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日记》卷五)

袁中道散文写得漂亮,炼字如金,一个“挺”字,便将其独立特行,四面受敌的处境,形容出来。于是,这位骑在虎背上的改革家,显然,下来是死,不下来也是死,他只有继续“挺”下去的一条路好走。我想他那时肯定有一种理念在支撑着,他估计不至于马上与死神见面,只要不死,他就继续当首辅。只要在这个座位上,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但是,那些被强制纳税的地主豪强,被整肃得战战兢兢的各级官员,被旁置被冷落对他侧目而视的同僚,被他收拾得死去活来的反对派,都以仇恨的眼光在一旁盯着他,他可以不在乎。可是,那早先的小学生,现在已是初中生或高中生的朱翊钧,一天天积累起来的逆反心理,他是不能不在乎的。可他太过于相信太后的话,万历不到三十岁,不令其亲政,这位恋权的政治家,实际上也不想真的罢手,于是,视事如旧。

结果,他到底败在了这个年轻人手里。

在这场清算运动中,最起劲的,最积极的,最没完没了的,恰恰是信任或是听任他进行改革,并坐享其改革成果的万历。而最莫名其妙的,清算张居正的同时,矫枉过正,将初见成效的改革大计也推翻了。他否定了这场改革,也就等于将已经停放在棺材里的大明王朝,经张居正十年之功,好容易撬开来,得以透一口气的棺材盖,他又给钉得死死的。《明史》说:“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很简单,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实录》说张“威权震主,祸荫骖乘”;海瑞说张“工于谋国,拙于谋身”,都有为他惋惜之意,认为他这样具有高智商的政治家,应该懂得最起码的机变韬晦之道。人走茶凉,当是不可避免,但死无葬身之地,险几抛尸弃骨,就得怪张居正太相信自己的强,而太藐视别人的弱。

强人会弱,弱人会强,这也是大多数强人得意时常常失算的一点。

张居正的全部不幸,是碰上了不成器的万历,这个精神忭急,性格偏执,缺乏自律能力,心理素质不算健全的青年人,做好事,未必能做好,做坏事,却绝对能做坏。诸葛亮比他幸运,虽然阿斗同样不成器,但后主懦,始终不敢对相父说不。张居正辅佐的朱翊钧,却是一个翻脸不认账的小人。你在,我怕你,你不在了,我还用怕你?再说,冯保给外放了,太后也交权了。一拍御案,统统都是张居正的错,又能奈我何?

据说,万历不再是小孩子,进入青春期后,得知他的首辅府里,美女云集,佳丽环绕,不由得感慨他的老师,这把年纪,竟能如此生猛。佩服之馀,也叹息自家虽为九五之尊,却得不到更多的实践机会,甚乏艳福。所以,我一直认为,万历在张居正死后,立刻翻脸,从心理角度分析,其中不乏男人的嫉妒在内。这种隐忍下的怨恨,一旦得到宣泄,那绝对是可怕的。

张居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政治强人,他之所以伟大,因为事实上只有他孤家寡人一个,以君临天下的态势,没有同志,没有智囊,没有襄助,没有可依赖的班子,没有可使用的人马,甚至没有一个得心应手的秘书,只用了短短十年功夫,把整个中国捣腾一个够,实现了他所厘定的改革宏图,是非常值得后人钦敬的。

张居正的改革,已成过去,他的成功和失败的教训,自然有可供后人借鉴的地方。但他那孜孜不息,挺然为之,披荆斩棘,杀出一条生路来的奋斗精神,却是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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