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名度之高,比当今的畅销书作家还要卖座。从史料上,看不出他曾经炒作,曾经请评论家到场鼓吹,曾经靠脐下三寸的性描写赢得读者,曾经以他很帅的面孔印在书上自称美男作家卖弄色相。也没见他拉关系,拜码头,吻老爷子,跟诺奖评委套磁。这是一位绝对靠自己作品的实力,硬碰硬的诗人,因为他很自信他拥有的那一斗之才,他之所以敢狂,正是有这份本钱。他在文坛上的举足轻重的地位,不是御赐恩准来的,不是唬诳骗哄来的,而是实打实地凭他作品说话的。谢灵运革除走进死胡同的玄言诗,创山水诗给文坛带来清新之风,即使从诗歌史的角度看,也是了不起的。
魏晋时期的文化人也挺有意思,服五石散,喜逍遥游,常酩酊醉,作颓废状,讲求清高,崇尚无为,终日空谈,语必黄老。反映在文学上,便是锺嵘批评的那种“理过其辞,淡而寡味”的玄言诗。而谢灵运始兴的山水诗,则是对这种空泛诗风的一次反拨,他用他的大量作品,来实践他的文学主张,蔚然形成风气。谢灵运在人品上,确有许多值得异议的地方,但在文坛上,却从来不用非文学的手段扳倒别人,或咬谁一口来突出自己。
年轻时,谢灵运也是个恃才自傲,自视甚高,曾经是一个“好臧否人物”的人物。后来,经他叔叔的劝告,“言论自此衰止”(《宋书·谢瞻传》),就用自己的大量诗歌来证明他的存在了。作家,只有作品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光在那里不断地发表宣言,要大家奉之为圭臬,可又拿不出一定数量和一定质量的作品来佐证自己文学见解,说到底,不过是一些文学瘪三罢了。
大概耍嘴皮子,是中国人千百年来不曾死绝的恶习,夸夸其谈,满口飞沫,天花乱坠,云山雾罩,别人全不是,就他是,或者,先说自己不是,然后派别人的更不是。魏晋人尚空谈,至少还有清雅飘逸的器识、洒脱不羁的风度、通脱豁达的悟性、可资鉴识的智慧。当今一些文学恶少身上,除去那张大嘴,和一堆泡沫语言外,还有什么呢?
谢灵运的狂,是建筑在他的文学本钱上,别忘了,他还拥有别人所没有的物质财富。晋人南渡,讲究门阀等级制度的社会未变,诗人恰巧生在了顶尖儿的王、谢豪门,那时还未呈现“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的苍凉景象,这就注定他是个纵情享受,逍遥自在,姬妾环绕,僮仆成群的太快活的公子哥儿。谢灵运一出世,就和权势、金钱、名望、家族力量联结在一起。《南史》说他:“性豪侈,车服鲜丽,衣服多改旧形制,世共宗之。”这个华丽家族所拥有的政治上和经济上的特权,更促成他那些可爱而又可嫌的诗人毛病,如果不加检点的话,只能往负面方向加剧发展。《
宋书》称他“为性偏激,多愆礼度”,“博而无检”,正是这些性格上的弱点,使他很快地狂到了生命的终点。
刘裕篡晋后,不得不买这些名门世家的账,仍让谢灵运袭其祖职,“封康乐公,食邑三千户”。由于这样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背景,而拥有的身份、地位、权势和财富,很容易养成他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傲慢。这倒也罢了,但跟皇次子刘义真,成了关系匪浅的铁哥儿们以后,就不再是那个自由不羁、放任奢豪、为所欲为、无所顾忌的名士派,而是一个隐则自诩为山中宰相,出则进入宫掖为太子宾客,在家田连阡陌、富甲一方,在官率意而为、放任行事的特权人物。
就以他在会稽的始宁墅而言,据他所作《山居赋》的介绍,园中有两座山,山与山间有河流,“自园之田,自田之湖,泛滥川上,缅邈水区”,可以想象那是多大的规模。“每出入,自扶接者常数人,民间谣曰:‘四人携衣裙,三人捉坐席’是也”(《宋书·五行志》);尤其“好为山泽之游,穷幽极险,从者数百人,伐木开径,百姓惊扰,以为山贼”(《资治通鉴·宋纪四》)。这样的奢靡浮华,享乐无厌,行为不检,扰民滋事,谢大诗人的狂也不免太过分了。
狂狷,也是文人性格的一种,但无节制,便会膨胀,他当然不满足于这种仅仅是阔绰的生活现状,因为他“文章之美,与颜延之为江左第一,纵横俊发,过于延之”,这些名气、声望、成就,加上自负,那根诗人的神经,就开始发热起来,渐渐不安于位,“自谓才能宜参权要,常怀愤愤”。
中国文人,十之九自称清高,但真清高者少,假清高者多,说是不想做官,其实,每晚都在做“学而优则仕”这个永远的梦。有的人,甚至像年轻寡妇盼着再醮似的急不可待,忍不住要去染指权力。像谢灵运这样自以为是的精英,东宫太子身边的亲信,问鼎中枢,更是其朝思暮想的一件事。其实,诗人不适宜搞政治,最好的状态,就是做诗,一旦想得到诗以外的东西,常常会出问题。
于是,他插手刘宋政权的最高层的接班矛盾,《资治通鉴·宋纪二》载:“南豫州刺史庐陵王(刘)义真,警悟爱文义,而性轻易,与太子左率卫谢灵运、员外常侍颜延之、慧琳道人情好款密。尝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能够得到皇子如此明确的许诺,可见在宫廷斗争中卷入之深。凡错误地估计客观形势的人,总是先对自己的估量错了。诗人根本不知道这种火中取栗的勾当,弄不好是要烫到自己的爪子的。他不但把手伸进锅里去,还在热锅里搅和,这不仅仅是不安分,而是很大程度上的利令智昏了。
可天真的诗人,哪是职业政客的对手呢?热衷于仕途的谢灵运,以为有刘义真这把保护伞,毫无警惧之心。“大臣徐羡之等恶义真与灵运等游,义真故吏范晏从容戒之,义真曰:‘灵运空疏,延之隘薄,魏文帝所谓文人类不护细行者也,但性情所得,未能忘言于悟赏耳。’于是羡之等以为灵运、延之构扇异同,非毁执政,出灵运为永嘉太守,延之为始兴太守。”
外放的黜降,未足以使谢灵运清醒。紧接着,刘义真为之说好话的结果,是连这位候补皇太子也弄到京城之外当散王了。如此严重的事态,谢灵运照样在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他还发明出一种登山用的
旅游屐,一头高一头低,上下山时颠倒穿用,十分方便,可见他并不把刘义真的没落当回事。太狂的人,往往失去正常人应有的感觉。
一直到大臣们设法把刘义真干掉,拥立了刘义真的弟弟刘义隆为帝。宫廷政变的斑斑血迹,这才使谢灵运意识到情况不妙,可他除在一些诗中用借寓的手法,流露出伤感情绪,并无任何收敛自己的措施;而且他马上看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因为上台后的刘义隆还建康后,并没有惩罚他以前与刘义真交往的那一段,还不顾旧恶,征他为秘书监,“赏遇甚厚”,使他神魂颠倒,不但狂放如故,甚至益发地二百五起来,认为连帝王也不敢拿他怎样。
其实,刘义隆眼里的谢灵运,比喻得动听一点,墙上挂的一幅字画,蛋糕上嵌的一颗红樱桃,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而已。所有封建统治者看待文化人,都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宋书》本传载:谢灵运“既自以名辈才分应参时政,初被召,便以此自许。既至,文帝唯以文义见接,每侍宴谈赏而已”。赏花吟月,敬酒行令,奉旨赋诗,****,谢先生的任务,不过是摆摆样子,表明皇帝如何地偃武修文,如何地尊儒重士,如何地太平气象,陪着喝喝茶,聊聊天,开开心,解解闷,使得龙颜大悦,也就该打道回府。
诗人应该是聪明人,但也有不明细的时候。所谓御用文人,和给皇帝搓背捏脚、按摩挠痒的小太监们,那地位也差不太多的,不过是要让皇帝舒服罢了。但是,“王昙首、王华、殷景仁,名位素出灵运下,并见任遇,灵运意甚不平,多称疾不朝直;或出郭游行,且二百里,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谢灵运以为闹闹情绪,甩甩架子,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会对他另眼相待。这就是诗人在自讨没趣了,皇帝会在乎他一个诗人的去留吗,就算所有的文人,都患了虎列拉,死光了,刘义隆不照样当他的皇帝?
于是,一纸公文,将谢灵运解职回家,给了他一点面子,算是他请了病假。回到会稽的诗人,神经依旧,略无收敛之意,“游饮自若”,前面提到他一人出行,二百随从的逢山开路,遇水塔桥,吓得地方当局以为来了什么叛军。要加以防范的旅游,就是他在回始宁后发生的事。结果“为有司所纠”,“坐免官”。发配岭南,到那里以后,狂如故,又被他的反对派狠狠奏了一本,诬告他“买兵器,结健儿”,要谋反,皇帝这回真的恼火了,“诏于广州弃市”。
司马光说:“灵运恃才放逸,多所陵忽,故及于祸。”诗人只活了四十九岁,正是创作旺期,把脑袋玩掉了。如果他不那么折腾,不那么张狂,不那么树敌,只是写他的山水诗,当他的头牌诗人,也许不至于弄到杀头的地步。但他心太野,手太长,想得到的东西太多,结果什么也得不到,不但得不到,自己还把脑袋放到断头台上。
那个赞赏过谢灵运的梁简文帝,在《诫当阳公大心书》里,对他儿子讲了一个很重要的为人和为文的观点:“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所以,诗人要狂,无狂也就无诗;只有狂,才能促使灵感爆发,意兴升华,才能出现词句的沸腾,智慧的闪光。但切不可太狂,尤其不可傻狂,更不可狂到诗外。所以,凡为诗人者,小狂风雅,中狂讨嫌,大狂送命,这笔账还是真要好好算一算,看怎样一个狂法,更划得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