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多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玄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古风》其一)
打开《全唐诗·李白卷》,第一首就是这首《大雅久不作》。清代编纂《唐诗别裁》的沈德潜认为:“太白诗纵横驰骤,独《古风》二卷,不矜才,不使气,原本阮公,风格俊上,伯玉《感遇诗》后,有嗣音矣!”照他这么一说,李白应该是一位俨然的正统派。
鄙意未必!
要是有可能求教诗人本人的话,恐怕他也不能首肯,更不会认同自己是诗坛上具有责任感、使命感的道德卫士。虽然在这首诗中,他忧心忡忡地呼吁“大雅”的出现,洋溢着拨乱反正的精神,但以他一生的文学实践衡量,几乎很少遵循这个创作准则。现在流传下来他所写的九百多首诗和几十篇文章,大都为“矜才使气,纵横驰骤”离正统甚远的作品。
所以,先要举出诗人这一首《古风》,是为了说明李白始终处于相当程度的自我矛盾之中。他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就不是他自己,有时候他在做一个想象中应该是什么样的自己,有时候失去自己,走到不知伊于胡底的地步。李白从公元701年生,到公元762年死,可以说是一生矛盾,矛盾一生。
姑且相信有上帝这一说,不知为什么,祂把人造成如此充满矛盾的一个载体,而人之中的诗人,尤甚。设若矛盾在平常人身上,计数为一,那么,在诗人身上必然发酵为一百。同样一件事,你痛苦,他就痛苦欲绝;你快乐,他就快乐到极点,到狂。诗人与别人不同之处,无论痛苦,还是快乐,来得快,去得更快。于是,诗人像一只玻璃杯,总是处于矛盾的大膨胀和大收缩的状态下,很容易碎裂。
所以,真正的诗人,都很短命。有些诗人虽然后来还苟活着,实际上,他的诗情,早已掏空,他的五色笔,也被梦中的美丈夫收回去了,压根儿已不是诗人,只不过是原诗人或前诗人。写不出诗,并不妨碍他仍顶着诗人的桂冠,在街头摇晃,作行吟状,真恶心!
这首《古风》的写作年代,由于引用了孔夫子的话,“甚矣,吾衰也”,一个“衰”字,研究者认为是李白晚年的作品。其实,一个人到了真老的时候,往往讳言其老。两条腿都成天津麻花了,走路打晃,还说自己健步如飞,要继续拉车;嘴巴都不严丝合缝了,哈拉直流,还说自己心神俱佳,要再干一程。这些人不但自己讳言老字,也嫉恨别人总是提醒他这个事实。所以,李白能在诗中说“我老得不行了”,证明他未必真老。
再说,李白在逝世以前的那段日月,作为一个充军夜郎,遇赦折返的**犯,羁旅江湖,家国难归,那心境怕快活不起来,他笔下只能写这种愁眉不展的诗:
窜逐勿复哀,惭君问寒灰。
浮云本无意,吹落章华台。
远别泪空尽,长愁心已摧。
三年吟泽畔,憔悴几时回?(《赠别郑判官》)
一个“心已摧”的诗人,不可能有兴致去研究当时诗坛的风潮、流派,以及诗人们的精神状态。
同样,《古风》这首诗,也不可能是他春风得意那一阵写出来的,太快乐比太痛苦更不容易激发诗的灵感。声色犬马,**女郎,酒足饭饱,桑拿浴房,这时候的诗人只有饱嗝可打,臭屁可放,诗是绝做不出的,更甭说去关注诗歌运动了。一千年前,李白在长安城里,过的是他挚友所写的那优哉游哉的日子: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
再说,作为供奉翰林,李白还得哄皇帝老爷子开心。从宋人王谠著的《唐语林》中的一则故事知道,诗人的马屁术,也挺有水平。“玄宗燕诸学士于便殿,顾谓李白曰:‘朕与天后任人如何?’白曰:‘天后任人,如小儿市瓜,不择香味,唯取其肥大者;陛下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上大笑。”
当然,李白的作秀,或李白的佯狂,是他的一种舞台手段,他渴嗜权力,追逐功名,奔走高层,讨好豪门,是为了实现更远大的目标,宫廷侍奉,更是他必须全身心投入的得以接近最高当局的惟一机会。所以,他忙得很,至少那一程子,分身乏术,忙得脚打后脑勺,不可能写《古风》。
下面这首近似“吹牛皮”的诗,便可了解他那时
的得意心情了——
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
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
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
忽蒙自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
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
王公大入借颜色,金璋紫绶来相趋。
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惟有君。
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
英国的莎士比亚,一生中侍奉两位君王,一位是伊丽莎白,一位是詹姆士二世。前者,他只有在舞台边幕条里探头探脑的份;后者,他不过穿着骠骑兵的号衣,在宫殿里站过岗,远远地向那个跛子敬过礼。而我们的诗人李白,不仅与李隆基同乘一辆考斯特,由西安同去临潼,一路上还相谈甚密,十分投机。《唐语林》也证实:“李白名播海内,玄宗见其神气高明,轩然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与之如知友焉。”看来,诗人的得意之吹,固然有发酵的成份,但大致符合实际。他给杨山人写诗的时候,肯定采取海明威的站着写作的方式,因为他已经激动得坐不住了。
所以,依我看,那首《大雅久不作》,有可能是他天宝三年(744)第二次离开长安以后,已经有点失落,但未完全失落的期间写的。有点失落,怨而不怒,是写风雅颂的最佳状态,完全失落,一心舒愤懑,就有失温柔敦厚之意了。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春日醉起言志》)
正因为他还有一份对长安的憧憬,才生出“浩歌待明月”的期冀,才有写一首《大雅久不作》的感怀诗的可能。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和皇帝在一辆考斯特车上坐过,很官方色彩过的。所以,他有一时兴来的正统情感,虽然自己倒未必坚持正统,犹如他习惯了写非主流的作品,兴之所至,偶尔主流一下,也未尝不可。大师出神入化的诗歌创作,在物我两忘的自由王国里任意翱翔,就不能以凡夫俗子的常法常理,来考量他了。
对李白这样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来讲,要他做到绝对的皈依正统,死心塌地的在体制内打拼,恐怕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继续做笼中的金丝鸟,无异于精神的奴役。这也是他第二次终于走出长安的底因。如果我们理解李白在人格上,更多的是一个悖背正统的叛逆者,也许就不能苟同这首诗能够代表他全部的文艺观点了。
但是,也别指望他能大彻大悟,李白与文学史上所有大师一样,无不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建功当世,以邀圣宠,扬声播名,以求闻达,这种强烈的名欲,使他几乎不能自已;一方面,浪迹天涯,啸歌江湖,徜徉山水,看穿红尘,恨不能归隐山林;一方面,及时行乐,不受羁束,声色犬马,胡姬吴娃,离开女人简直活不下去;一方面,四出干谒,曲事权贵,奔走营逐,卖弄才华,沉迷名利场中而不拔。所以,公元733年,他第一次离开长安后,东下徂徕,竹溪友集,人在江湖,其实,还是心存魏阙的,这是诗人一辈子也休想摆脱的“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攀高心结。
这不仅仅是李白,世界上有几个甘于寂寞,当真去归隐的文人呢?唐代,有许多在长安捞不到官做的文人,假门假势地要去隐遁,可又不肯走得太远,就到离长安不远的终南山当隐士。隔三差五,假借回城打油买醋,背几箱方便面在山里吃的理由,屁颠屁颠地又溜进来青绮门,窥探都城动静。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一诗中的这两句名言,注定了诗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不堪于默默中度过一生。公元742年,他的机会来了,由于他友人道士吴筠,应召入京,吴筠又向玄宗推荐了李白,唐玄宗来了好兴致,征召我们这位诗人到长安为供奉翰林。于是,他写下这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歌。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
最后两句,我们能够想象诗人当时那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幸而他一向佯狂惯了,要是这幸运落在《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头上,怕到不了长安,就笑疯了。凡诗人,都有强烈的表现欲,哪怕他装孙子,作假收敛,作假谦谨,那眼角的馀光,所流露的贪念,是打埋不住的。所以,像李白这样不遮不掩,不盖不藏
的真性情,真自在,真实的内心,真透明的灵魂,倒显得更加真率可爱。
李白倒不是浪得大名,“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下颇得闻矣”,“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深信自己具有“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能量,正是这一份超常智慧,卓异才华,使他既自信,更自负。
在《与韩荆州书》中的他,那豪放狂傲、不可一世的性格,和他干谒求售时急不可待的心情,两者如此巧妙地结合,不能不令人对其笔力所至、无不尽意折服:“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偏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以义气,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把自己狠狠吹了一通以后,又把荆州刺史韩朝宗,足足捧了一顿:“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然后,进入主题,凡吹,凡拍,无不有明确的目标。“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怎样吹自己,是一门学问,以上引文,不足百字,要吹的全吹了,要达到的目标全表达了,而且,文采斐然,豪气逼人。我绝无厚古薄今的意思,当今一些作家、诗人在包装促销、炒作高卖方面,可谓瞠乎其后。到底是大诗人,大手笔,连吹,也吹出这一篇难得再见的绝妙文章。直到今天,李白先生吹自己的杰作,还被莘莘学子捧读,还能读得十分动情。时下文坛上那些吹者和被吹者,三个月,不,一个月以后,还有人记得吗?
一个作家,写了些东西,想让人叫好,是很正常的情绪。在信息泛滥得无所适从的今天,给读者打个照会,不必不好意思,无非广而告之。适当吹吹,无伤大雅。如今铺天盖地的广告,有几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呢?因此,街头吆喝,巷尾叫卖,推销产品,便属必要。所以,别人不吹,自己来吹,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拉点赞助,雇人鼓掌,也不必大惊小怪。
文人好吹,当然不是李白开的头,但不管怎么说,李白的诗和文章,却是第一流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有得吹的吹,并不是一件坏事;让人痛苦的,是没得吹的也吹,充其量,一只瘪皮臭虫,能有多少脓血,硬吹成不可一世的鲲鹏,吹者不感到难堪,别人就会觉得很痛苦了。
但是,假冒伪劣产品,由于质次价廉的缘故,碰上贪便宜的顾客,相对要卖得好些。货真价实的李白,一脑子绝妙好诗,一肚子治国方略,就是推销不出去,第一次到长安,他只有坐冷板凳的份。
愁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
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