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其师张溥为复社**。
后来人常常不理解,人称吴太史的这样一位文学大师,睿智学者,聪明透顶,身受前朝之恩,多蒙故主眷顾,为什么不能像顾炎武、黄宗羲那样埋名隐居,坚拒不就?为什么不能像陈子龙、夏完淳那样宁死不降,舍身成仁?最不济,也可以学王夫之那样,作《惜发赋》,存明代衣冠,逃到湘西大山里潜心读书。
说说是容易的,要做到,可就相当的难了。
直到我当了“**”,我才懂得,中国人当中,强者太少,而弱者太多。你可以这样高标准地要求吴梅村,但他愿意跪下来求生,而不想站着取死,那你也只好抱憾。
一位研究吴梅村的日本学者安积信,就十分为这位大师惋惜:“第梅村受知于庄烈帝,南宫首策,莲烛赐婚,不十年累迁至宫詹学士,负海内重名久矣。当都城失守,帝殉社稷时,不能与陈卧子、黄蕴生诸贤致命遂志,又不能与顾亭林、纪伯紫诸子自放山林之间,委蛇伏游,遂事二朝,则不若尚书(王阮亭)之峻整、随园之清高远矣。向使梅村能取义成仁,或隐身岩穴间,其节概文章,皆足以为后学标准,而天下所推为一代冠冕者,亦将不在阮亭而在梅村,岂不尤可惜哉?”(见清朝方浚师所著《蕉轩随录》)
安积信先生不了解中国人向来崇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哲学,与他们日本国动不动切腹自杀的武士道精神,是毫无共同点的。且不论切腹这举动本身的正确与否,但对死亡毫无畏惧的坚强,与但求苟且偷生的软弱,是存在着天壤之别的。
于是,便出现清朝刘献庭《广阳杂记》中所记述的场面:“顺治间,吴梅村被召,三吴士大夫集**会饯。忽有少年投一函,启之,得绝句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举座为之默然。”
“明亡后,清廷召诱天下之士,同征周廷珑、姚思孝等皆坚执不赴。又有李灏以绝食自戕相抗,梅村一时肠软,忍志赴召。”清人入关后,武力征服的同时,也进行文化征服,在中国历史上,所有想成大事而文化不高的异族统治者,无不笼络和倚重汉族知识分子,以巩固和加强其政权。清政权用征召的办法网罗文士,从多尔衮、多铎起,到福临亲政后,是一以贯之的政策。
斯时,“江左三才子”的钱谦益、龚鼎孳早就成了“两截人”,吴梅村焉能例外?“两截人”是当时的流行话,系指明朝的官,薙发蓄辫,又来做清朝的官的一班人。
有人认为刘献庭所记轶闻,为杜撰之词,其实谬矣,尽管**会饯时,吴梅村尚未赴召,但他的被召,和他的必然要应召,已成定局之事。因为他既不坚示拒绝,又不尽力隐匿,而且还作秀、作大秀,不是明摆着在等着清廷来征召吗?因此,某个人打油一首,给这位在大会上出足风头的吴学士开个玩笑,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寄语”二字,多少带有一点劝诫,阁下,已经是“一半清朝一半明”了,你还执意要去做两“朝天子一朝臣”吗?
第一,清廷对这样一个大文人、汉族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早晚要控制在自己手中,不会放任不管,任其自由的。第二,那些已经为清廷效力的前朝官吏,也要拉他下水,岂能容他成为名节孤贞之士,而万世流芳?虽然,他可以找到100个理由,为自己的变节推卸责任,但是,迟至顺治九年、顺治十年,清当局才将焦距对准他。我认为,很大程度是他个人拼命造势的结果。
明亡十年,吴梅村足迹遍江南,说明也并未闲着,说明他也是生怕世人将他忘却。文人之不甘寂寞,本是通病,过去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这也是越有名气的大师级的文人,所以要在主席台前排就座,露出那张核桃脸,笑容可掬的缘故。
当年,在崇祯朝的党争中,吴梅村虽然有点虎头蛇尾,“拔脚风尘际”,但政坛之争,说到底是权力之争。张溥让他上了这一课,积极的方面使他懂得了政治的险恶,消极的方面也让这个年轻人感受到权力的诱惑。在握有权杖的盛宴上,那一杯文学的美酒,又算得了什么?这也是他大清王朝鼎革之后,终于不愿老死牖下的原因。何况身边有一个密友兼亲家陈之遴,这种“两截人”的样板在,“怎么活不是活?”这也是所有弱者在选择下下策时,给自己的合理解释。
上次崇祯六年的“**大会”,不到30岁的吴梅村,是以“联捷会元、鼎甲”和翰林院编修的身份出现的,不过是风流儒雅的青年才俊,充其量是众望所归的“****”。而这次顺治十年的“**之会”不同了,四十多岁的吴梅村,已是一位众星捧月的****、一位举足轻重的文坛重镇。这次“和合之局”,实际为钱谦益所发起、所策划,其目的是为了凝聚汉族知识分子,精诚团结,不起内讧,使统治者从中渔利。可这种在统治者眼皮子底下聚众**,应该说与体弱多病的他那怯事畏难的习性是相悖的,但吴梅村却挺身而出,担纲主演,勇于任事,我觉得其中不无他个人的利益考量在内,因为他终于等到一次向当局显示其实力的机会,他认为是值得一试的。
果然,他成为与会数千文士共推的宗主,清廷马
上下征召令,克日进京。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他付出变节的代价,付出叛主背恩的代价,付出数十年声名的代价,付出在知识分子中树立起来的高风亮节的代价,得到的是冷遇、是漠视、是猜疑、是不信任、是区区不足道的一名编纂和小小学官而已。早知如此,不若不降。
但他终于决定不当志士,而要当顺民了。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这一步很难迈出,因为他那篇脍炙人口的长诗《圆圆曲》,“恸哭六军俱编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对降清的吴三桂持批判态度,现在却轮到他蹈其覆辙,岂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嘛?情何以堪?因姻亲陈之遴和大学士陈名夏之荐,吴梅村受征入京,官秘书院侍讲,转国子监祭酒。其中一个很主要的原因,陈名夏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时为多尔衮手下最得意的红人,而尊为皇父的摄政王,比皇帝更皇帝。这样的政治背景,要说他丝毫无动于衷,也不可能。可改弦易辙,效忠新朝,好景不长,那靠山多尔衮就死了。多尔衮被顺治清算以后,陈名夏被宁完我劾,处死。吴梅村一看形势不好,顺治十三年,借奔母丧名义,辞官不出。嗣后,居家至死,享年63岁。
为大清王朝服务了三年,吴梅村后悔了一辈子。
吴梅村死前说他“心力俱枯”,除病魔缠身外,一是他所说的“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的“苦”;二是他仕清三年,那失节的痛苦,那背恩的谴咎,那至死也不能自谅的“悔”。这内外压力,恐怕是更重要的死因。“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临终诗四首》之一)
可吴梅村也不想想,一位归顺得太晚的文人,还能指望坐稳江山的顺治,为你开欢迎会么?在京三年,风云谲变,如鸟惊弓,大案迭兴,唯恐牵连,旧病复发,沉疴难愈,亲友远离,处境凄凉,日子过得诚如其言,“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他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同时,他这个人、这个人的一生、这个人的未来,都成了零。这场不是赌博的赌博,这场不是投机的投机,真是输得够惨。吴梅村先为大明遗民,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后为大清官员,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再回来为民,头顶上仍是悬着“达利克摩斯之剑”,不定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每东南有一狱,长虑收者在门,及诗祸史祸,惴惴莫保。”(《与子璟疏》)这种处于高压统治下的生存状态,当然也不是吴梅村的个人体验,中国人在有皇帝的年代里,谁不是诚惶诚恐,惕息为生?
免于恐惧的自由,是人类生存的最低诉求,但实际上,战争、饥饿、天灾、瘟疫、**、极权、恐怖活动、****……从来也不曾在这个星球上停止过。而对知识分子来讲,真刀真枪固然可怕,精神压迫更是恐惧。不杀你,刀在脖子上来回磨蹭;不打你,鞭在眼睛前一劲儿晃悠。接下来,仍不杀,仍不打,只是让你一块肉一块肉地自己切割自己,再于创口上抹上盐……这都是历代统治者及其爪牙,于不动声色中死整知识分子的高招。所以,在惶悚中挣扎,在悔恨中熬煎,在无所依傍的孤独中饮泣的吴梅村,不死何待?
尽管吴梅村非常忧虑,“蒙先朝巍科拔擢,世运既更,分宜不仕,而牵连骨肉,逡巡失身。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与子璟疏》)。但几个世纪过去后,人们已不再苛责这位“草间偷活,沉吟不断”的诗人。“气节”二字,从“耻不食周粟”的那伯夷、叔齐两兄弟开始,就规范了封建社会中的士,与统治者的契约关系。在今天看来,吴梅村这种所谓的“两截人”被人所耻笑,只是在两朝交替的感情激荡期间,当时之人们会把“气节”看得较重的。但时过境迁,在历史长河中,在中华民族这样的大前提下,“失节说”也就渐渐淡化,渐渐不当一回事。
尤其是吴梅村对身后事的安排,你不能不为他的苦心孤诣,一掬同情之泪。
此时,他女儿已逝,儿子尚幼,他将死后的安排,托付给弟子,其中两项嘱咐,既表示他对故国的悔,也流露他对新朝的恨,不过都不着痕迹罢了。据《清史稿》,吴伟业“临殁顾言,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死后殓以僧装,葬我邓尉灵岩之侧,坟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起祠堂,勿乞铭。闻其言者皆悲之”。
对一个无助的文人,一个凄凄惶惶的知识分子来说,在天大的压力下,在无论做什么也无济于事的状况下,还尽其所能地做出一点点有限而有限,可怜而可怜的反抗,你不能不表示深深的敬意。
我们曾经有过这种类似的勇气吗?恐怕不仅仅是惭愧吧?
所以,吴梅村的忏悔,用他的死,最后给自己画上了句号。这是他这样一个大写的人,对自己、对世界、对历史所体现出的负责感情。
我想,《五灯会元》里的那句话:“广额正是个杀人不眨眼底汉,飏下屠刀,立地成佛”,应该是对我们大家都有用的。尤其时下那些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伸出一双手,张开一张嘴,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的朋友们,听一听,或许也不无裨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