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佚名《绛云楼俊遇》的说法,略有不同:“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遂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这段柳陈交往的龃龉传闻,当系冬烘先生的道听途说,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多有辩诬,故不赘述。
老实说,中国知识分子之中,君子固多,小人也不少。假正经、假道学,便是特别招人讨厌的一族。嫉妒别人有,笑话别人无;自己做不来,不让别人做;反正得不着,别人也休想;挑错卖乖,拒绝排斥;一脸正经,满腹鬼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迂腐之言,编排之说,我们谁都碰到过的。所以就得按照俄罗斯的一句古老的谚语行事,当哥萨克的马队行进的时候,会在意村子里的几条狗的叫声吗?
试想,一位能写诗、能作词,极漂亮、极聪慧,具文采、具真情的妙龄女子,怎么能做出村妇骂街的不堪之事?从她在名刺上写上“女弟”二字,其实,表明这个女人,除情爱之外,更有将陈卧子引为同志,视作知己的意思。陈子龙最后婉谢了这份情爱,也许他想到了他自己的那双“盼刀眼”。按《麻衣胡书》的说法,生有此种带有杀气的眼睛,其结局不是被人杀,就是在杀别人时死。这个不幸的预兆提醒了他,作为一个轩昂的大丈夫,怎能忍心让这样一位如杨似柳的柔弱女子,跟着他颠沛流离,风尘困顿,最后在刀光剑影中了此一生呢?
于是,扁舟一叶,芳心难系,柳如是终于不得不怆然割舍。有什么办法呢?爱恋敬重之余,也就只有任这位属于江湖、志在风浪的壮士,解缆远行了。像这种义胜于情,国重于家的大题目、大文章,对满脑袋都是声色犬马的才子们来说,有如东风射马耳,已是毫无意义的闲篇。可是,四百多年前的陈子龙,却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是中国的明朝人,就得为中国、为中国的这个明朝,尽管他为他的中国痛心、他为他的明朝悲哀,但还是要做一些事情,包括牺牲自己的性命。这种人格上的完整,绝对是值得尊敬的。
倘不是消息走漏,倘不是叛徒出卖,他此刻正率领起义的吴易水师,从太湖出发,会合从海路而来的南明鲁王舰队,沿江溯河,两路夹攻江宁才是。然而,天不从人愿,台风直扑吴淞口,援军舰队,全部覆灭。于是,身陷重围,孤军奋战的他,独力难支,不幸被俘。
结果,他成为多铎和洪承畴的重大战利品,关在船舱里,沿着苏宁之间的塘河,被押往南京。还得多少时辰?快船沿着塘河,悄悄行进,押解者知道,被押者也知道,那时的江南,还不完全是清王朝绝对统治的安全地带。而押解者也了解到,这帮反叛,不甘束手就擒。陈子龙也在盘算着,到达那个他最得意的弟子埋伏狙击的地点,还有多少路程?夜色渐
渐地重起来,雾气渐渐地浓起来,舱里迷漫的潮气,使他视线模糊,无法判断这艘快船此刻在什么位段?
清朝官方编撰的《明史》称:“子龙与同邑夏允彝皆负重名,允彝死,子龙念祖母年九十,不忍割,遂为僧。寻以受鲁王都院职衔,结太湖兵,欲举事。事露被获,乘间投水死。”
清朝叶梦珠著有《阅世编》,这个民间文本,也持正史的说法:“陈卧子,名子龙,故进士讳所闻子也,少以能文名,四方名士,无不乐与之交。崇祯丁丑,登进士,授浙江绍兴府司理,时诸生许都叛乱,金、衢震动,卧子招之使降,许以不死。都慕陈名而至,卧子为之营救,请赦其罪,当事不允,卒杀之。超升子龙为兵科给事中。鼎革之际,与沈少司马犹龙等同谋抗命,克城之日,概不追论。顺治四年丁亥,复入叛帅吴兆胜党,捕甚急,赴水而死。”
现在,已经无法知悉陈子龙是在什么情况下“乘间投水死”或“赴水而死”的?试想,主持起义的重要领袖,组织战斗的领军人物,被清军俘获以后,义军竟然袖手旁观;他的学生、夏允彝的儿子夏完淳,是与他一起深入太湖、发动这次举义的,竟会坐视不救,与理与情,与这个年轻人后来所表示的凛然大节,也绝不会听任陈子龙去送死。
白纸黑字的历史,果真百分之百地可信吗?我是不大相信的。
就以当下而言,大家都还健在,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大家的记性还没有完全丧失,就有人伪造自己的辉煌。以今鉴古,便知《明史》所言,是清朝的观点,作史传者并不想把江南士民的反抗,如实地写出来。
话说回来,诚然,古人也有狗皮捣灶者,王朝倾覆之际,来不及地降清求生。但更多的仁人志士,对于故国、山河,对于世道、人心,对于维系着这个民族的文化精神,看得要重一些。对于朋友、师长,对于道义、责任,对于一个人站直了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很当回事的。因此,夏完淳一定要设法救他的老师,而陈子龙也一定要为他的明朝、他的故主,哪怕孤注一掷,以卵击石,也是当仁不让、挺身而出的。如果没有这样的硬骨头,支撑着中国文人本来就不多的气节,那么,一部中国文学史,就真是一摊烂泥巴了。
如果不怕亵渎先贤的话,这两位殉国者死得太早太快,来不及写什么捞什么来光大自己,没能骗到大把版税和稿费,真替他们感到遗憾呢!
尽管,他们的抗争,是无力的、无效的;尽管,他们的牺牲,是无谓的、徒劳的。但是,这种敢将国家、民族、百姓、社稷,担在肩膀上的丈夫气概;这种舍生忘死、从容赴义、百折不挠、宁死不屈的汉子精神,洗刷着中国文人那鼻涕虫的名声。
很惭愧,后来的文人,骨质疏松病似乎愈益严重起来。一到天塌地陷,一到大难临头,求生便成每个人的本能。本能倒也无所谓,若为这个本能,变得很“没起子”,就相当难堪。我承认我自己,从20世纪50年代的“反右”,到60年代的“**”,不止一次地“没起子”过。因此,我对时下那些“**”朋友,以及自称的“漏网**”,非要扎进这个堆里求“光荣”的朋友,或著书,或立说,或添油,或加醋,不惮余力地重塑金身,发扬光大,往往掩口而笑,心想,装什么孙子呀?
虽然,我是到了患老年痴呆症的年纪,但是,记忆力谅不至于一下子都完蛋。谁不知道那些年月里,我辈为一口嗟来之食,谁不像瘪三似的趴在那儿,时刻准备着撅腚挨打,一副可怜相呢!所以,陈子龙被捕押送江宁时,那些朝秦暮楚、易主而事者,那些失节投靠、**求荣者,那些为虎作伥、发国难财者,那些鬼鬼祟祟、搞小动作者,仅仅只是顺治年间的文人,才会有的现象吗?
现在,回过头去看明末清初的这一场民族危机,衣冠所系的江南士子,作为中国人,坚决反抗者有之,勉强合作者也有之,既不反抗也不合作的逃避者则更有之,大体上按各自的可能,走各自的路。或遁入深山、埋首经史,或闭门索居、潜心学问,或跌宕江湖、放浪形骸;即使忍辱负重、虚与委蛇者,其终极目标也还是回归故里,追求文学。正是这种专心致志、别无旁骛的努力,才有钟灵毓秀的文化江南,才有与陈子龙、夏完淳相先后的一大批出类拔萃的文人涌现。
诸如常熟的钱谦益(1580—16**)、吴县的李玉(1591—1671)、海宁的谈迁(1593—1656)、绍兴的张岱(1597—16**)、诸暨的陈洪绶(1598—1652)、海宁的查继佐(1601—1676)、宜兴的陈贞慧(1604—1656
)、苏州的金圣叹(1608—1661)、太仓的吴伟业(1609—1671)、余姚的黄宗羲(1610—1695)、如皋的李渔(1611—1679)和冒襄(1611—1693)、昆山的归庄(1613—1673)和顾炎武(1613—1682)……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在这长江三角洲一带,纷纷展现出非凡才华,这决非上帝的慷慨,而是时代的赐予。
看起来,跌宕起伏的时代,出奇伟磊落的作家;平庸乏味的时代,出无病呻吟的作家;那么,堕落下流的时代,自然也就只能出专写脐下三寸的裤裆文学作家。也许文学这东西,生于忧患,死于逸乐?太快乐,活得太自在,一天到晚,忙于数钞票、搂美人,一年到头,忙于抖乌纱、乘骏马,即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师,屁股黏不住坐椅,大概也就写不出什么精彩的文字。
所以,历史上那些承平日久、享乐成风、人心浮靡、竞逐奢华的朝代,几乎不出文学大师。唯一的例外,明朝嘉靖、万历年间,蹦出一部《***》来,似是偶然,某种程度上也是必然,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上,谁也比不上明朝中叶以后的文人,所拥有的挟妓放荡、青楼纵淫、**伴酒、缠绵**的风流了。
性文学从来就是性放纵的副产品。
你能指望吃花酒、打茶围、热衷寻花问柳、精通房中之术的文人学士,写出多么有分量的作品吗?同样,你能要求看**、泡小姐、耽溺歌场舞榭、言必“性”字当头的当代才子,写出具有忧患意识的不朽篇章吗?由于太快活而带来的文学衰势,也真是令人无可奈何。
因此,某个时期物欲的腐蚀,对于文人创作的扼杀作用,远胜于政治上的高压统治。后者如梳,再严密的意识形态控制,也会有缝隙;前者如蓖,无孔不入,无懈可击,无处可躲,无计可施,只好对赵公元帅俯首听命。所以,文网密织,动辄获咎的康、雍、乾年间,仍有一部《红楼梦》在;20世纪30年代的白色恐怖,仍有一位鲁迅先生在;在故国黍离、社稷崩摧的明末清初,江南一带仍有群星璀璨的文学局面在。就是这个道理了。“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的这句名言,是说物质贫乏的时候需要精神,其实,物质富裕时期同样也需要精神。
正是这种精神,被清朝沈德潜、周准褒誉为“十五从军,十七授命,生为才人,死为鬼雄,诗格亦高古无匹”的夏完淳,必然会在塘河某处河汉的苇荡里,凝视黑暗的远方,谛听着桨声橹音,摩拳擦掌,准备营救他的恩师。
稍后,这个年轻人,也被清廷逮捕押往南京,处死之前,在狱中与其岳父有一席谈话:“当日者,公与督师陈公子龙及完淳三人,同时歃血,上启国主,为江南举义之倡,江南人莫不踊跃。今与公慷慨同死,以见陈公于地下,岂不亦奇伟大丈夫乎哉!”从这篇诀命辞中,可见他对于陈子龙的忠诚,他如果不率部埋伏,伺机劫船,倒是不可思议。因为,无论陈子龙,还是夏完淳,他们都是不易降服、不肯认输的硬骨头。
通常情况下,就多数文人而言,在板子还未挥舞之前,骨头就先酥软得像**花了。“**”期间,对知识分子常用“打倒”的说法,其实没有一个是被人打倒的,都是不打自倒,还未动手,早吓出尿来,湿裤子一大摊了。
不过,也有个别的,不听邪的,软硬不吃的,死活不买账的,顶让打倒者头疼的硬骨头。在古人中,或许比例还要高一点。因此,如陈子龙这样的勇敢者,很难想象如《明史》所写的那样轻松,一个要犯会由他从容“乘间投水死”?
应该是一场绝望的夜战,一场劫法场的混战,一场明显是寡不敌众的殊死战,一场以为打它个措手不及,谁知早有防备的交手战。手起刀落,血肉横飞,船头船尾,厮杀不已。从船舱里纵身而出的陈子龙,手镣脚铐,在舱板上走不脱逃不掉,只好以头颅和身体参与战斗。在血光刀影中,那两个戈什哈,终于明白自己的使命,为了刚坐稳的大清王朝,宁可与虎同死,也不能放虎归山。于是奔上去,扭抱住这个硕伟的、壮实的、咆哮着的、威武无比的陈子龙,跳进塘河。
我想他在落水之前,会对夏完淳大叫一声“撤”的,然而这位晚明诗坛的终结者,也不知他的弟子会不会听到,一边挣扎着,一边沉没着,手脚被捆住的他,最终饮恨而亡。
从此,这一河碧水,便与这位殉国者的英名同在。
我想,陈子龙这位如同出鞘并刀锋芒锐利、永不卷刃、无畏无惧、擎天托地的****,作为风骨铮铮的文人,对于需要一点精神的中国而言,这个名字是应该牢牢记住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