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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龙的汉子精神

陈子龙(1608—1**7) 明末清初诗人、散文家,松江华亭人。他与民众武装组织联络,开展抗清活动,事败后被捕,投水殉国。他在文学上具有多方面的杰出成就。

一艘密闭得不透一丝光亮的夜航船,从苏州浒墅关的塘河码头悄无声息地起锚了。岸上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被兵勇们摒退得远远地,连驻足多看一眼,都属禁止之列。

这是公元1**7年,大清王朝顺治四年春季的事情。

如果不是三年前中国大地发生了明、清两朝的“鼎革”变化,这条俗称塘河的古运河,即使在夜色朦胧中,也应该是桅樯林立、舷歌相闻、灯火逶迤、**攘往的黄金通道。这条与长江平行的内河,东至沪淞,南下杭州,西达金陵,北上京都,应该是一条相当热闹、相当繁忙的交通干渠。

但是,改朝换代,江山易色,一路南下的清兵,如秋风之扫落叶,想不到长江以南的官兵百姓,归顺者固有,反抗者更多,因此推进受阻,占领不易。尤其“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薙发令”,遭到强烈的抵制,宁可头颅断,也不易衣冠。于是,异族统治者的镇压,也达到了残暴疯狂的地步。“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江阴灭城”,都是史册上用鲜血留下来的记忆。本来富庶的江南,在清廷统治下三年有余,沿河的苏、锡、常、润诸州,这些顶级的城市,元气迄未恢复,市廛萧条,商旅萎缩,房舍败燹,满目疮痍。因此,除了星点的渔火,寂寞的塘河里,只有这艘形迹可疑的三桅大船,在水面上滑行着,将那倒映在河水中的月牙儿,弄了个七扭八歪。

说实在的,除了打算劫船的义军外,它并无太多的人予以关注。

由于防范意外,这条武装的官船,舱里舱外,笼罩着异常警惧的气氛。无论艄公、纤夫、官员、兵丁,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江南春末的夜晚,本应有点暖意才是,可船舱一角,那盏灯忽明忽暗地在摇晃,还透着丝丝凉意。

船上手镣脚铐、坐卧不便的一个人,那威武不屈、虎视眈眈的气概,使得两个衔命而来,负责押解他到江宁,向豫亲王和洪军门交差的戈什哈,心惊肉跳,忐忑不安。尽管前后舱都埋伏了兵丁,以备不测;尽管关照了沿河地方衙门,严加防范。这两个清兵还是面色怛怵,如坐针毡,唯恐出什么事。

其实,他们初从江宁来到苏州押囚,并没把这位遐迩闻名的诗人,太当一回事。不就是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之读书人嘛?一般来说,有权的人看不大起知识分子,有权的人的狗就更加看不起知识分子。三年来,在南京豫亲王门下,这些戈什哈看惯了迅即变节的江南士子,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鼻涕虫,奴颜婢膝,鞠躬打千,低三下四,巴结攀附。他们估计要押解的这位文人,大概也是一路货色、一样德行。可等到与地方官办理文书交割,犯人押到跟前,直立着像一堵墙。那满脸髭须,一根根都像钢针似的扎煞着,与其说他是文人,毋宁说他是一头猛虎。这两个可怜虫,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张着嘴,合不拢,傻了。

这个囚犯,就是陈子龙,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殉国者之一。

在一部中国史上,皇帝通常用国家的名义,收拾他们不喜欢的文人。即使统治者不抓、不关、不杀、不砍舞文弄墨的这一干人众,也绝不会张开双臂热烈拥抱诗人和作家。这两者之间,既是水和油的关系,也是水和火的关系,你知识分子这层浮在水面上的油,早晚会被波浪冲刷掉。你知识分子的这把火烧得再旺,也经不起消防队那水龙头喷出来的水。

然而也怪,中国文人对于皇帝,也许敢大不敬,但对于以这个皇帝所代表的国家,却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地忠诚不贰,有时候会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生命,与那个其实也并不喜欢的国家共存亡,与那个其实更加不喜欢的皇帝同生死。朱由检与陈子龙相隔十万八千里,他在北京煤山上吊以后,远在江苏松江的陈子龙,竟因不能以死殉主而抱憾,随后,就凭这一股爱国意气,为死了的崇祯,为崇祯以后的南明王朝几个更不成样子的皇帝,组织抗清活动,最后以身殉国。

钱穆在《国史大纲》里,论述明末遗民之志节:“清人入关,遭遇到明代士大夫激昂的反抗,尤其是在江南一带。他们反抗异族的力量是微薄的,然而他们反抗异族的意识,则极普遍而深刻。中国人的民族观念,其内里常包有极深厚的文化意义。”

翻开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危殆相继,灾难重重,不知有多少次覆灭,更不知有多少次沦亡,但每一次都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神州赖以不堕,华夏得以常存。最主要

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民族薪火相传的“文化意义”。而维系这个“文化意义”的中国文人,则是支撑着中国人的精神中坚。

中国文人这种对于国家的苦恋,是从屈原开始的,楚怀王早就将他出局了,很讨厌他,很嫌弃他。试问:你还有必要为其统治的这个国家忧心忡忡吗?如果你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更没有追随者,来改变这种局面的话,你完全用不着跳进汨罗江。回家继续做你的诗人,写你的楚辞,对于中国文学说不定贡献会更大些。

皇帝总会有的,任何一个王八蛋,只要幸运,都会做得像模像样,但诗人、但作家,却不是随便拉一个人就能顶数的。

陈子龙(1608—1**7),字卧子,一字人中,号轶符,晚年又号大樽,江苏华亭(今上海松江)人。1637年(明崇祯十年)与同县夏允彝,齐中进士。选浙江绍兴府推官,擢兵科给事中,未及赴任而明亡,随后与夏允彝父子一起,发动抗清战争,不幸被捕,死于非命。这位明末清初的诗人,如果他不死得那么早、那么快,他会是一位享有盛名隆誉的大家。

《明史》称他“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妙”;明朝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中说,“卧子先生甫弱冠,其才学则已精通经史,落纸惊人”;近人***也有赞美他的诗句,“平生私淑云间派,除却湘真便玉樊”,因为陈子龙的《湘真阁存稿》,收其所作的词,故以书名冠之。可见这位与***唱和过的诗人,是如何仰慕钦佩其人其诗,尤其是词了。

陈子龙的诗,气势奔放,色彩强烈。按清朝沈德潜的评价:“诗至钟、谭诸人,衰极矣!陈大樽垦辟榛鞠,上窥正始,可谓枇杷晚翠。”因为明诗历经“前七子”、“后七子”、“末七子”的诸多反复,从复古泥古到求新失真,路越走越狭,诗越写越衰。陈卧子是个富有革新精神的诗人、词家,敢作敢为,敢冒险,敢承担,为文如此,为人亦如此。所谓“枇杷晚翠”,就是对他以自己的作品,重振诗坛雄风的努力,持非常肯定的态度。所以,后来的清朝诗人都尊崇他为“明诗殿军”。

一首《渡易水》,读出来他的慷慨、悲壮,也读出来他最终会像古人荆轲一样,为其君、为其国,去战斗、去赴死的命运。

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

陈子龙的词,婉转秀丽,情深意挚,写得相当的女性化,同时又不失男子气。如果知道他心仪的那位女人,除漂亮外,还有一份刚烈,对他笔下文字,便更可理解了。尤其,明亡以后,他的词作,更是哀艳凄恻,杜鹃泣血,回肠荡气,悲悯难咽。

韶光有几?催遍莺歌燕舞。酝酿一番春,秾李夭桃娇妒。东君无主,多少红颜天上落,总添了数抔黄土。最恨是、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许。何处?当年此日,柳堤花墅。内家妆,蹇帷生一笑,驰宝马、汉家陵墓。玉雁金鱼谁借问?空令我伤今吊古。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漫天风雨。(《二郎神·清明感旧》)

据考证,这阙《二郎神·清明感旧》,与另一阙《唐多令·寒食》,均系陈子龙被捕前的绝笔,词大约作于1674年的春三月。即使在生死未卜的出征前夕,战士归战士,诗人归诗人,抗清归抗清,爱情归爱情,那位集文采、秀美、多情、浪漫,有丈夫气,具爱国心于一身的奇女子,仍使他不能忘怀。因此,笔下不能自已地流露出“宫人墙外柳阴阴”,“当年此日,柳堤花墅”的词句。在他的词作中,凡涉及杨柳的吟咏,无不与那位风流女子有关。如《浣溪沙·咏杨花》:

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轻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词中的女主角应该是被郁达夫誉为“秦淮八艳之冠”的柳如是。

至于她与陈卧子的这段情缘,如果幸而结成连理的话,应该比她后来与钱谦益的同居,更加有声有色。无论如何,牧斋先生是一个足可以当她父亲的糟老头子呀!学问大,可以当老师,但不一定要结连理;同样,诗文好,可以相唱和,但未必值得死去活来地爱,除非这个女孩子有恋父情结。我甚至臆想,若如此,陈子龙被捕以后,用船押往南京,在船舱里与他绑坐在一起的必是柳如是。她做得出,也做得到,她会像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样,与他同生共死。她绝对要扮演这个角色的,从钱谦益死后她的壮烈行为,可以断定她必这样做。那是一个既美丽,又刚烈,又缠绵于情爱,又绝对顾大局的奇女子,她会抛家舍业、不计一切地追随着这位革命家

,万死不辞地同赴国难。

尽管这是一个并不值得身殉的皇帝,一个并不值得死节的山河,有什么办法呢?多情的中国人,也包括这位美女子,对被这个皇帝搞得一塌糊涂、败到支离破碎的国家,无论如何,那是生养他们的土地,实在是割舍不掉的呀!1**4年,崇祯上吊,消息传来,时已下嫁钱谦益的她,就拉着他赴水死殉故主的,结果钱谦益试试了水,说一声好冷,犹豫了,她却“扑通”跳进湖里。如果更早一些,她与陈子龙走到了一起,能不陪他一起上法场吗?

中国历史史上,有许多色艺双绝的女性,但如柳如是这样既具美姿更富文采,既风流妩媚又聪明睿智,既清高雅洁又我行我素者,却是很少的。据清朝顾苓《河东君传》、清朝王法《虞山竹枝词》,明亡之十年前,甚至更早,声震江南的一代名妓,就公然钟情于陈子龙,大有非君不嫁的意思,因为不仅她自己这样想,大家也都这样看,那确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绝佳组合。

她说,我要让他抬着轿子来娶我。

这种在封建社会里绝对异类的爱情宣示,也只有像她这样已成为公众人物的,才敢拂逆礼教,才敢挑战道学,发出如此高分贝的声音。而且,更令人或侧目而视,或刮目相看,在光天化日之下,冒大不韪,她情不自禁地跑到松江去,自媒于陈子龙。她说,这等才思杰出具有创新精神的文人,这等任侠仗义具有传奇色彩的硬汉,这等敢作敢当具有人格魅力的志士,我不嫁他,还能嫁谁?剖肝析胆,掬诚相示,以无以复加的钦敬之心、爱慕之意,恨不能立时三刻与这位磊落潇洒、闻名遐迩的陈卧子,结成夫妻。

天哪,为了追求所渴望的心上人,简直是挑战的、主动的、大胆到不顾体面的示爱!这样的奇女子,可谓千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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