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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的人格

傅山(1607—1684) 明末清初思想家、书法家,山西太原入。他于学无所不通,经史之外,兼通先秦诸子,又长于书画医学,医学著述甚多,在当时有“医圣”之名。

有一年,嘉德秋拍,傅山草书《为毓青词丈作诗》手卷,以近5000万元拍出,创他书画作品在拍卖市场的最高价。

近年来社会游资颇多,连大蒜、生姜,都可以囤积居奇,古人书画的收藏,自然更是生财之道。但傅山拍品较之其他名家,价格落差之大,颇出乎意外。一位行家笑我,藏家敢掏半个亿,这是相当不错的出手了。他告诉我,再早两年,***收藏过的《傅山各体书册》只售400万,日本藏家的《傅山草书杜甫五律一首》才售300万。此公无奈地耸肩,并非大家不识货,而是市场不认。他还打趣地解释,就譬如你们作家,说自己写得多么好,读者不买账,最后送到造纸厂化浆,道理是同样的。

看来,市场这只手着实厉害,你认为好的卖不出好的价钱,你认为差的却成藏家的香饽饽。此公不禁感慨,市场之上下其手,操纵涨落,其中之猫腻、内幕、搞鬼、圈套,简直就是一个***。然后他又诡秘地说,有时拍卖师一锤定音,性价比的背离,荒腔走板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也是近年来见怪不怪的事情。因为这是一个炒作的年代,既然金可以炒、股可以炒、汇可以炒、房可以炒,那么作家、作品为什么不能炒?艺术家、艺术品为什么不能炒?炒不炒由我,信不信由你,你愿意上当受骗,我有什么办法?

在文学创作这个领域里,没名者想出名得炒,有名者想出大名更得炒。炒,压倒一切;炒,决定一切。于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半真半假,似真似假,文坛成了一锅糊涂浆子。在这锅杂碎汤里,那些炒得甚嚣尘上的文学大师,未必就是大师,说不定有赝品、伪币之嫌疑;那些炒得即将永恒的不朽杰作,未必就是杰作,说不定有山寨、水货之可能。他认为,当下文学市场的超度萎缩,说到根子上,就是炒得过头,而失去了最起码的诚信而造成的。

一番交谈以后,我与这位其实也是炒家的朋友,分手道别。但是,想来想去,无论怎么炒,炒到天翻地覆、炒到乌烟瘴气,与艺术品本身的价值无关、与艺术家本人的资质更无关。因为物理学的物质不灭定律,是炒不掉的。到最后尘埃落定,东西还是那东西,物件还是那物件,该什么还是什么,该多少还是多少。齐白石的最大尺幅作品《松柏高立图·篆书四言联》,拍到4亿巨价;随之,元朝王蒙的《稚川移居图》,也是以4亿多成交,成为新闻。大概没有一个人会认为4亿的齐白石、4亿多的王蒙,在艺术成就上要高出5000万的傅山10倍。因为,哄抬、造势、吹捧、鼓蛊,弄虚、作假、包装、抛光,这些在文学界屡试不爽的营销手段,在书画界、在收藏界,也是行之有效的。因为那个领域里一手数钱,一手验货,直接交易,赤裸买卖,容易滋生更多的骗子。其伎俩、其把戏、其阴谋、其花招,说不定更加王八蛋呢!

然而,市场行情的走高走低,人心世态的忽冷忽热,都无力影响中国书法史对傅山“清初第一写家”的评价。

我对于这位山西名贤十分敬仰,一直视他为中国最有风节的人。像这样高节苦行的大师,过去就不多,现在则尤其少,所以弥足珍贵。第一,他在明朝活了38年,在清朝活了40年,到79岁他仙逝的那天,始终认为自己是大明王朝之民。硬挺着熬40年政治高压岁月而不变节,即使被抬着进了北京,就是不进平则门,宁死也不为爱新觉罗的清朝效劳。第二,作为医生、作为书画家,他应该很有钱,当下中国,除奸商外,这两个职业最是“金不换”,肥得流油的美差。可是他老人家心存悲悯,为人看病多不收费,再加之清高,卖字鬻画极不肯干,放着钱不要,为此他无法不穷。可他萧然物外,安贫乐道,拒绝金钱社会,宁愿在乡下住窑洞,日出而作,日入而歇,过一辈子拮据日子,着实令人钦服。第三,他27岁,妻室去世,给他留下一个儿子。白天推辆车子,带着孩子,走州过县,看病卖药;晚间秉烛夜读,钻研求知,课儿读书,琅琅不绝。数十年间,孑然一身,养儿抚孙,再未娶妇,其坚守不渝的贞一感情难能可贵,父代母职尤为感人。据秦瀛《己未词科录》载:“傅山,字青主,亦字公之佗。太原高士,能为古赋,尝卖药四方,其子眉挽车,晚憩逆旅,辄课读史、汉、庄、骚诸书,诘旦成诵乃行。祁县戴枫仲选《晋四家诗》,父子居其二。”

这样完整的人格,这样高尚

的境界,这样澄峻的品德,这样坚贞的风节,能不令人为之高山仰止吗?

应该说,一时的坚持容易,一生的坚持就难之又难了。因为坚持的对面,为动摇,古往今来,所有的知识分子,无一不在这两者之间徘徊而颇费周章。像傅山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始终不变地坚持,从未动摇分毫,真是何其了得?对于今天活着的那些“名利现实主义”者,那些“权势现实主义”者来说,也许并不以为傅山的坚持,具有多大意义。然而,中国历史上那些“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光辉篇章,正是由这些敢于坚持,并且坚持到底的人写出来的。假如大家都贼尖贼滑地求名利,谋权势,置国家、民族、社稷、江山于不顾,视理想、远景、奋斗、追求为虚无,那么中国早就成为人间鬼域了。

傅山(1607—1684),初名鼎臣,字青竹,改字青主。他的两句诗,“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也寓示着他的抱负。辞书上称他为忻州人,但丁宝铨为其《霜红龛集》的书序中,则说:“傅青主先生别字啬庐,学者称之为啬庐先生,山西太原人。”这位山西名儒、国学大师,赡博多才,造诣精深,凡书法、诗赋、金石、绘画、经史、音韵、佛道、医术,无所不涉,有“学海”之誉。梁启超将他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颜元并称为“清初六大师”,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特别指出傅山“其学大河以北莫能及者”。所以,清朝顺、康年间,作为明末遗民的代表人物傅山,其声誉、其影响,超出山西,直逼京畿,远及江南,辐射全国。人望之高,堪称一时之盛。

他还是一个奇人,习文,习医,还习武,慷慨任侠,仗义直行。其师袁继咸为阉党陷害,傅山振臂一呼,全省生员,联袂随之赴京,散发传单,伏阙抗诉,时年31岁的傅山,曾经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领袖。明亡,参加抗清武装起义,被捕入狱,坐牢数年,“抗词不屈,绝粒九日”。经营救出狱,遂隐居不出,以居士自称。“归谢人事,坐一室,左右图书,徜徉其中。终年不出,亦不事生产,家素饶以此中落。四方贤大夫足相错于门,或遗之钱,则怫然怒,必力绝之。虽疏水不继,而啸咏自如。”(刘绍攽语)

傅山是一个奇人,习文,习医,还习武,慷慨任侠,仗义直行。图为傅山像。

西方哲人说过,鸡飞得再高,翻不出院墙;鹰飞得再低,志远在蓝天。真正的大师,自得人心;那些伪大师,不过装腔作势,故作高深而已,只要一翘辫子撒手人寰,那些招摇撞骗的徒子徒孙,不是做鸟兽散,就是**鸭斗。这都是近年来历历在目的闹剧。傅山虽身居土窑,但名士臻集,从与大师来往的精英人物看,他是当时公认的思想文化界重磅人物,自无疑问。与他同声共气的顾炎武、孙奇逢、阎尔梅、李中馥都专程来到山西,与他探讨学问;与他学问相当的李因笃、阎若璩、屈大均、朱彝尊也与他友情笃密,时有往还;而朝夕奉教,切磋学艺的戴廷栻、王显祚、张天斗等辈,俱是一时人俊。他像具有强大吸力的磁场,无论是在祁县、汾阳、平定,还是太原,喜欢喝苦酒、饮苦茶的青主先生,总是不寂寞,“谈笑皆鸿儒”是肯定的,“往来无白丁”则未必了,因为四乡八邻登门求医者,则是些普通老百姓。他拒绝大清王朝,拒绝官绅世界,但并不是拘泥于一个狭隘圈子里的小我之人,却相当的平民化、大众化,或许这就是傅山大师的魅力了。

傅山的这幅草书手卷,虽然只拍出5000万,自是十分遗憾。然而,大家并不十分了然他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刘绍攽《傅先生山传》里,称他“书法宗王右军,得其神似。赵秋谷推为当代第一。时人宝贵,得片纸争相购。先生亦自爱惜,不易为人写,不得已多为狂草,非所好也,唯太原段帖乃其得意之笔。母丧,贵官致赙,作数行谢,贵者曰:‘此一字千金也,吾求之三年矣!’其宝重如此”。郭《征君傅先生传》中说得更为给力,认为他“奇才绝世,酷嗜学,博极群书,时称学海。为文豪放,与时眼多不合,诗词皆慷慨苍凉之调,不作软媚语。最善临池,草楷篆隶,俱造绝顶。笔如铁画,不摹古,不逢时,随笔所至,或正或侧,或巨或细,或断或续,无不苍劲自异,画更古雅绝伦”。他的书法,在当时被视为珍品,“盈尺绵两,片字溢金”,士林名流咸以能家藏一纸傅书为荣。因为他的书法成就,并不局限于纵笔挥洒之中,而是砚池凹墨之外。他主张字如其人,字中见人,人直字正,写字即是做人的书法哲学,这种书法即人的精神,使他在书坛傲立数百年,

为人宗奉。

他的一首《作字示儿孙》五言古诗,其后之附言,可以视为他书法理论的总枢。

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得赵孟《香光诗》真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见,而遂称孟为五百年中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着。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明朝傅青主《霜红龛集》第四卷)

赵松雪,即赵孟,大书画家、大文学家,但也是历史上一个有争议的人。

作为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的皇裔的他,居然经受不了诱惑,坚持不了节操,至正年间北上降元,为集贤直学士,官至翰林院学士承旨,遂成为历史所不齿的变节之人。全祖望在《阳曲傅先生事略》中,也谈到这个话题:“先生工书,自大小隶以下,无不精。兼工画,尝自论其书曰,弱冠学晋唐人楷法,皆不能肖。一得赵松雪香光墨迹,爱其流转圆丽,稍临之遂乱真矣!既乃愧之曰,是如学正人君子,每觉觚稜难近,降与匪人游,不觉其日亲。”

董其昌称赵孟的书法,“五百年中所无”。一位数百年难得一现的书法家,为什么却不能被傅山所认同呢?

这就是文化烙印所致了,在中国全部历史上,凡正朔的汉民族王朝,被非汉民族武力政权推翻,在改朝换代的拉锯过程中,中国人所流的鲜血,总是最为骇人的,所付出的牺牲总是最为惨重的,人民所受到的痛苦、百姓所遭的磨难,也总是最受熬煎的。明清鼎革,宋元易代,是具有同样性质的时代背景。在这样一个血腥岁月里,做人之难,可想而知,而坚持不变,则尤其的难。所以,傅山特别反感赵孟,由“大薄其为人”,到“痛恶其书”,是可以理解的。

倡“人格即字格说”的傅山,始终不宽恕赵孟的失节行为。古稀之年作《秉烛》诗,仍以“赵厮”称赵孟,以“管卑”称赵孟之妻管仲姬。在他看来,赵孟是不该降元,也不能降元的。公元1279年,陆秀夫背负宋朝最后一个皇帝跳海以后,宋虽然灭亡,但被俘关押在北京的文天祥,仍坚决不降,到公元1283年(宋亡后四年)惨遭杀害;拒绝降元被拘在北京的谢枋得,矢志不仕,到公元12**年(宋亡后十年)绝食而死。那么,12**年(宋亡后七年)赵孟就来不及地变节,跑到北京屈身事元。做着元朝的官,拿着元朝的饷,向忽必烈摇尾乞怜,傅山不禁要问,对你祖先的赵宋王朝,对刚被杀头的文天祥,和犹在绝食的谢枋得,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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