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写字即做人的道理,唐朝柳公权也曾有过类似的说法。“穆宗政僻,尝问公权笔何尽善,对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见诸《旧唐书》的这段记载,为什么不如从傅山嘴里说出来产生强烈的震撼呢?就是因为改朝换代的背景,唤起了人们心中的这种气节文化烙印。《清史稿》称:“甲申后,山改黄冠装,衣朱衣,居土穴,以养母。”自号朱衣道人,这个“朱”,即是朱明王朝的“朱”,40年特立独行的他,始终坚持明末遗民的身份,铁骨铮铮。至死,也遗嘱殓以道装,不改衣冠。这个始终视自己为朱明王朝之人,对清朝政权,当他能够进行抵制着、抵抗着的时候,则坚决抑制之、抵抗之。当无法抑制、抵抗以后,也采取不合作、不对话的态度。哪怕坐大牢、濒死境,也不变初衷。
这位在精神上绝不媚世的大师,在书法上也倡导:“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这“四宁四毋”,一直到今天,仍旧是书法界奉为圭臬的戒律。
有人这样诠释:“宁可追求古拙,而不能在意华巧,力臻骨格道劲,而不必软美宜人,达到大巧若拙、含而不露的艺术境界;宁可写得丑些,甚或粗头陋服,也不能存有取悦于人的奴颜婢膝之态,努力寻求的应该是内在的精神之美;宁可松散参差、崩崖老树,不可轻佻油滑、邀好世俗。自然萧疏之趣,远胜浅薄浮浪。朴实无华,最是天然本色;宁可信笔而下,直抒胸臆,无需畏首畏尾,顾虑重重。更不要描眉画鬓,装点修饰,有搔首弄姿,俗不
可耐之嫌。”
《清史稿》以为傅山书法之“四宁四毋”,并不局限于写字,“人谓此言非止言书也”,此语诚然,然而推展延伸来讲,作文也应该是同样的道理。按傅山的原意,做事,做人,做天下大小一切生计,何尝不是如此呢?赵孟的书法,在有过同样身经两朝而坚贞不变的傅山眼里,好是自然的了,但“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
何谓“软美”?说白了就是一个“媚”字。一“媚”,放下身段媚世;二“媚”,低下脑袋媚俗;三“媚”,弯下腰杆媚上,此乃中国人最经不起考验的致命伤。有的人“媚”其一,有的人“媚”其二,有的人“媚”其三,有的人一二三皆“媚”,那可真是一个完蛋货了。为了巴结,为了攀附,为了欲望,为了野心,很多文人那情不自禁的“媚”,才教人丧气败兴。有什么办法呢?文人之强项,是文章写得好;但文人之弱项,是骨头相当软。唯其文章写得好,名利之心重;唯其骨头软,弯腰屈背,卑躬折膝,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便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像傅山这样无一丝一毫媚气的硬骨头,还真是难寻难觅。试想,康熙皇帝将一纸敦请为内阁中书的任命状,塞到这位老先生手中,他居然掉头不顾,敬谢不敏而去。你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第二个吗?要换一个人,譬若你我,面对如此宠遇,还不赶快三跪九叩,五体投地,三呼万岁,皇恩浩荡啊?也许你不会,但我会。在当“**”的二十多年里,我对那些有权利踢你一脚的人,也曾磕头如捣蒜地礼拜过,那么,我有多大胆量,敢不感激康熙皇帝这大面子?
现在已经弄不清楚玄烨心血来潮,搞这次博学鸿词,其背后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了。但可以肯定,那几年里,因撤藩而引发与吴三桂的军事较量,正处于胜负未定之时、焦头烂额之际。前线吃力,后方空虚,上层意见分歧,下民谣诼纷纭。康熙不傻,文人中的明末遗民,未必是他公开的反对派,但体制外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他们很容易成为持异议的不同政见分子。虽然清朝政府以异族统治偌大中国,患有很严重的意识形态恐惧症,是自然而然的。但为了巩固政权,不得不对这些与大清王朝基本上是离心离德的汉族文人采取退让政策。
读《清通鉴》,当吴三桂一下子占领了半壁河山,在湖南衡州称帝时,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恐怕是玄烨突发奇想的起因。吴三桂既然登基称帝,总得做做样子,必须有人劝进才是。而这篇劝进的文章,按历来规矩,执笔者必为当代大儒。而大文人王夫之鼎革以后,不愿改明代衣冠,正好躲在湘西避难。现在吴三桂举起反清大旗,理应与王夫之是同一条壕堑里的战友,遂将撰写《劝进表》的任务委托于他。没想到,船山先生断然拒绝,拂袖而去。康熙的特务系统肯定会将此情报,如实报告,康熙恍然大悟,这些中国人固然眷恋前朝,但还是知道什么叫“大势所趋”。于是,压根儿还是为了防着这班仍有号召力的遗民捣乱,硬的一手“***”大开杀戒,软的一手就是赎买政策登场,要给老哥儿们一把甜枣吃了。遂有这次博学鸿词的“超女式”的海选,以及不咎既往、一律纳入体制内、一律拿饷吃公粮的科举直通车。
由此可见,中国养作家,可是有着很久远的历史呢!
据《清实录》,公元1678年(康熙十七年)三月乙未(二十三日),“谕吏部: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这也就是次年,即公元1679年(康熙十八年)三月丙申(初一)在体仁殿开考的博学鸿词科,又称己未科的大开方便之门。科举,是中国选拔文官的制度,一般分乡试、省试、京试,最后才是殿试的层层把关。这一次,康熙谕旨,“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只要各部提名,地方举荐,直接就到北京参加殿试。于是,将近二百位在当时中国算得上出类拔萃的顶尖文人,一网打尽,统统被康熙纳入彀中。这其中百分之八九十,媚字当头,屁颠屁颠地上京赶考来了,但也有那么不多的七八个人,硬是不买账,抬着不来打着来,小鞭子赶着抽着,不得不来,不敢不来的。这其中为首的就是山西的傅山。
这年,他72岁。他说我老了,地方官员说不死就得去;他又说我病了,地方官员说抬着也得去。
因为点着名举荐他的,为给事中李宗孔、刘沛先,这两位京城官员,职务不高,权力很大,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上路。老先生这把老骨头,从太原到北京,居然没有颠零碎了。有三种说法,地方官员
说,我是用软轿抬其进京的;公安人员说,我是派“役夫舁其床而行”的;但我宁愿相信其子傅眉所述,他赶着一头毛驴,驮着干粮,他的儿子和他的侄子抬着老爷子,当然就呵护备至了。翻山越岭,出娘子关,然后,一马平川,来到京都。远远望见平子门(山西文献都如此写,想系口音之讹,其实就是平则门,即阜成门),老爷子发话,再也不能往前走了,若再前进一步,我就死给他们看。
这年的三月初一,紫禁城里,各路文士齐聚,好不得意,中国人其实好哄,中国文人尤其容易满足,“天子门生”,多荣耀、多体面的四个字,就把他们统统拿下,无不服服帖帖,从大明180度转向大清。考前的预备会,主考官传达康熙的原话,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地洗耳恭听:“汝等俱系荐举人员,有才学的,原不应考试。但是考试愈显你们才学,所以皇上十分敬重,特赐汝宴。凡是会试殿试馆试,状元庶吉士俱没有的,汝等要晓皇上德意。”“宣讫,命起赴体仁阁,开设高桌五十张,每张设四高椅,光禄寺设馔十二色,皆大碗高攒,相传给值四百金。先赐茶二通,时果四色,后用馒首卷子红绫饼汤各二套,白米饭各一大盂,又赐茶讫复就试。”(秦瀛《己未词科录》)
大家一边品尝御宴,一边私下议论,这顿馒头花卷烙饼的饭,是否值四百金时,才发现绝对应该坐在主桌上的傅山——文坛大佬、经学宗师、书画名流、医界高手,竟然不见踪影。在座的官方人士,当然知道已经在阜成门外圆教寺落脚多时的傅山,其绝无转圜余地的“三不”政策:一是决不进城,二是决不赴宴,三是决不参考,要杀要剐,悉听“君”便。为此,他绝食七日,粒米不进,以示其断然不肯从命的强硬。
时年二十多岁的玄烨,雄才大略说不上,年轻有为是肯定的,听人汇报了老西子傅山的“三不”之后。这位总**手莞然一笑,我原本就认为大可不必考试的吗,既然如此,不考就不考吧,功名还是可以给的,甚至还可以给得高些,那就为中书舍人吧!话声一落,聆此圣音的大臣冯溥、魏象枢之流,也都喊万岁了。中书舍人,虽无实权,名位却不低,相当于***的副秘书长,是享受部级或副部级待遇的高干,冯溥、魏象枢二人也都艳羡不已。退朝以后,连忙坐轿来到阜成门外圆教寺,向躺在榻上病得够呛的傅山贺喜,同时要挟着这位老爷子起驾进宫,叩谢皇上的大恩大德。
来者可是宰执之类的朝廷高官,驺从甚众,那班****之辈,一看主子眼色,不由分说,立刻架起傅山,直奔紫禁城。进得午门,才将他放下,这位大师定睛一看,登时傻了,这不是当年为****领袖时,率一众生员,伏阙申诉,击鼓鸣冤之地吗?城还是当年的城,门还是那时的门,但江山易色,物是人非,风景依旧,衣冠不同,睹此伤心之地,往事涌上心头,人老了,泪少了,可傅山却禁不住簌然热泪,滚滚而下。他想起他的崇祯皇帝,想起他的大明王朝,想起他的家园故国,想起他的文章盛世。老迈体弱的他,哪经得住如此触景生情的巨大刺激,双腿一软,竟坐倒在丹墀之下。
冯溥还伸出手去拉他起来,要到午门里的体仁殿磕头致意。魏象枢止住了他,连声说道,行了,行了,意思到了,意思到了。你没看老先生已经倒在地下,就等于谢主隆恩了。好吧,好吧,将傅山交给他儿孙,两人径直到宫里,向康熙邀功买好去了。
据《年谱》:“次日遽归,大学士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叹曰:‘自今以还,其脱然无累哉?’既而又曰:‘使后世妄以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闻者咋舌。”刘因,文人,与赵孟同样,仕于元朝,而后退隐,忽必烈二次征召,疾辞不就,但却得到受封翰林的恩典。但傅山自始至终认为自己,生为大明之人,死为大明之鬼,与刘因、赵孟两截失节之人,有着本质上的区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此,他的这番话,很让那些由明而清的新贵们,觉得相当刺耳。可是一想到连****都由他三分,也就忍住不敢发作了。
自京师归,大中丞以下,咸造庐请谒,先生自称曰民。或曰,君非舍人乎?不应也。阳曲令奉部文,与悬“凤阁蒲轮”匾,却之。
虽然,他的书法作品未能在拍卖会上得到赏识,然而,这样一位坚持到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逝世,整整78年来分毫不变,一身正气,略无媚颜,挺直身子做他自己的傅山,你要是有机会到山西、到太原,尤其到晋祠,你会确确实实感觉到他随时随地地存在。
人们如此记住这位有风节的人,或许就是所谓的不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