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1526—1590) 明朝文学家、政治家,苏州太仓人。他为官多年,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后来独领文坛近二十年的风骚,被合称为“后七子”。
感觉,很重要,就文人而言,尤其重要。
文人的感觉,分两类,一是为文时的感觉,二是做人时的感觉。前者很重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其实,后者更重要,却未必是很多人真正知道的。
从文学角度看,前者压倒一切,再正常不过,你连文学感觉都没有,即使加入作家协会,也不过徒有虚名,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而已。至于扎一锥子放不出一个屁来的文学感觉迟钝者、麻木者,或者根本连一个文学虫子也算不上的凑热闹者,尽管非常努力写作品多少部,尽管非常刻苦出文集若干卷,说了归齐,在文学史的眼光下,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菜鸟一只。
我从来相信,一个作家,没有迅捷灵敏的文学感觉,没有举一反三的联想能力,没有丰富充沛的反射思维,没有望风扑影的虚构功夫,这四个“没有”统统付之阙如,哪来灵感迸发,哪来创作冲动呢?一句话,文学这个职业,还真有点特殊,大概得有一点天赋。这样说,颇有点唯心论,但事实摆在那里,每朝每代都有存诸史册的皇帝,但不等于每朝每代都有垂誉千秋的作家。说得吊诡一些,能捧文学这碗饭吃,三分努力,七分天赋。没有天赋,你十分努力,十二分努力也白搭。所以,想搞文学和能搞文学,是两回事;爱好文学和擅长文学,是两回事;从事文学工作(哪怕你当上了“文学总司令”)和从事文学写作,也绝对是两回事。而不能混为一谈的道理,其实也很简单,你有没有文学天赋?你有没有文学感觉?这是作为作家最起码的刚性需求。
因此,拥有好的文学感觉,能够写出好的作品;拥有差的文学感觉,大概也就只能写出滥竽充数的作品了。至于那些文学大师,无不因为拥有超好的文学感觉,才写出存世不朽的超好作品。然而翻开文学史,拥有好的文学感觉者,未必拥有好的做人感觉。结果,为文甚佳,为人失败,这样的例子实在很多。曹丕在短短的《典论》里,还说到两位东汉文坛大腕班固和傅毅掐架的故事。“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什么叫“不自见”,就是对自己失去感觉,麻木不仁;就是用放大镜看自己的长处,用显微镜看他人的缺失。“自见”者,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别人几斤几两,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自见”者,既不知己,更不知彼,光看到别人的不足,看不到其实自己更狗屎,摇头晃脑,神气活现,感觉失灵,贻人笑柄。这种“不自见”的现象,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中,举了不少例子:“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乾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
颜之推正统一点、正派一点,因而对以上这些名流大家,责切言厉,刀刀见骨。这是当下那些红包文学批评家,绝对做不到的,并非他们眼拙,也并非他们胆怯,而是有钱使得鬼推磨。批评家心中的那个“鬼”,看到人民币,立刻没了脾气,立刻敬礼鞠躬,立刻伸出舌头,立刻溜舔金主。颜老先生活着的南北朝时期,没有作品研讨会、推介会、首发式,没有这个奖、那个奖,自然也就没有饭局、没有红包、没有整版唱赞歌的文章和大把大把的奖金。因而颜之推心中坦荡,上溯秦汉,下至魏晋,批了一溜够。还应该看到,从上古到中古,文人并不太多,再加之造纸术很落后,印刷术不发达,作
家相当有限,颜老先生就有可能综观上下数千百年,做出“自古文人,多陷轻薄”的结论。要是颜之推从棺材里爬出来,看到如今作协的省市会员成千上万,出版的文学作品成千上万,发出的文学奖金成千上万,养活的批评家也成千上万,恐怕再写《颜氏家训》的话,对于当下那些分明什么也不是,却颇洋洋自得,“得瑟”没完没了,“发飙”无休无止,不知东南西北,不知天高地厚,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在话下的轻薄文人,要进行批评的话,就非上面那305个字而是305万字也未必能概括得了吧。
看起来,文人的这两种感觉,非同小可,马虎不得,缺一不可。
如果说文学感觉有高低之分,那么做人感觉则是优劣之别。前者的高和低,不过程度上的差别;后者的优和劣,则是本质上的不同。文学感觉的高低,体现在作品上,无非好差之分;做人感觉的优劣,表现在处世上,则是是非之别,这也是做人时的感觉要重要于文学感觉的原因。遗憾的是,很多古往今来的文人,文学感觉好了以后,做人感觉不知为什么就差,甚至很差?颜之推文中提到那位刘宋时期的谢灵运,中国山水诗的开山鼻祖,诗写得那个好,好到无人敢贬一词;人做得那么差,差到无人敢道他一个好。***读其诗《登池上楼》,批注曰:“此人一辈子矛盾着,想做大官而不能,做林下封君,又不愿意。晚节造反,矛盾达于极点。”可见这位诗人,其做人的感觉是多么差劲了。老子曾经说过:“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难道人望高了,名声响了,就一定要走向反面吗?一些前辈、权威、要人,上了年纪以后,不顾令名,不拘小节,不知轻重,不识大体,而为人诟病,而被人非议,无论过去,还是当下,都是文坛上断不了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缘故。***注中的“晚节造反”四字,虽系指诗人最后弃市广州的结局,但言简意赅,深意存焉,也许这是所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人士,值得记取的。
按《明史》所说,明朝的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江苏太仓人。也是一个在文学感觉上、为人感觉上,逐渐离谱的大人物。因此,归有光“诋王世贞为庸妄巨子”,汤显祖“至涂乙其四部稿,使世贞见之”地加以攻讦,而稍后的“公安三袁”,则“乘其弊而排抵之”,屡出不敬之词……然而,按其毕生的声望行状、等身著作、不朽价值、深远影响,在中国历史上,堪称“有明以来的第一文人”,这是当之无愧的。犹如我们谈论文学史,说到唐朝首先想到李白,说到宋朝首先想到苏轼,那么,说到明朝首先就会想到王世贞。他不但是大家公认的文坛盟主,同时还是人所共允的史学巨匠;特别是在才俊辈出、云蒸霞蔚、文章璀璨、风流尽显的明朝文坛上,他成为一个拥护者甚众、追随者甚众,反对者不少、诋毁者更多的焦点人物。
一致看好的作家,未必真好;一致看坏的作家,未必真坏,这大概也称得上是真理了。王世贞的文学成就如日中天,但王世贞的为人处世却臧否不一,唯其有人赞、有人弹、有人捧、有人棒,才是值得刮目相看的真作家。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里也持这样的观点:“王世贞与李攀龙齐名而才实过之,当时娄东历下狎主文盟,奉之者为玉律金科,诋之者为尘羹土饭,盛衰递易,毁誉迭兴,艺苑纷呶,终无定说。要之世贞初时议论太高,声名太早,盛气坌涌,不暇深自检点,至重贻海内口实。逮时移论定,向之所力矫其弊,以变为纤仄,破碎之习者已为众所唾弃,而学者论读书种子,究不能不心折弇州,是其才虽足以自累,而其所以不可磨灭者,亦即在此。今其书具在,虽未免瑕瑜杂陈,然举一时之巨擘而言,亦终不能舍世贞而别有所属也。”
而王世贞能够到达《明史》所称的“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的名望高度,乃形势造就,乃潮流推动。这也是元帝国摧毁中原文明,灭而不绝,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深厚渊源,将他推涌到这样一个尊崇的位置。中国文化之起复兴衰,多因入主中原的边疆民族,对先进文化的地区和人民,实施其恐怖统治。元统治者征服中原后,除了进行掠夺、抢劫、蹂躏、践踏外,人分十等,九儒十丐,屠灭文人士子之斩草除根,抵制中原文化之不
遗余力,根除传统思想之干净彻底,否定历史渊源之全面虚无,实施全面的反文明的精神荒漠化政策,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试想一下,20世纪60年代的“**”浩劫,仅十年工夫,***就将整个国家搞到濒临破产边缘的地步。由此可知,从公元1206年到公元1368年的162年间,元统治者能不造成华夏崩毁、文化断绝的下场嘛?
民国初年的柯劭忞著《新元史》,在《文苑传》中写到:“然蒙古初入中原,好问之学不甚显于当世。”其实,这一百多年的统治,整个中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于非命。公元1109年(北宋徽宗大观三年)全国户数为2088万,人口约11275万;到公元1265年(元世祖至元二年)全国户数为1500万,人口约7500万。在触目血腥、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中国人(特别是文化程度较高的汉民族)死了这么多,文学还能有一丝生气吗?明朝出现中国历史上继唐、宋以后的又一次文艺复兴运动,乃时与势的必然,既是中国文化生命力屡兴屡灭的强韧,也是中国文人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坚定。时代的造就,形势的必然,王世贞应运而生。
如果不是朱元璋这个心理极端变态的农民,也许轮不到弇州先生享此殊荣。朱元璋就是个冥顽不化者,一旦拥有权力,必然要泄愤、要报复、要整肃、要收拾,等到君临天下,坐稳江山,唯辟作威,唯辟作福,必然要焚书坑儒、大开杀戒。这个*****,不但杀尽了一大批在元统治下勉为其难的知识分子,也杀光了一大批与新朝合作并且卖力奔走的知识分子,最后连与他一起打江山比他多识几个字的革命同志,也被他消灭殆尽。有一个最说明问题的例子,中国文人中只有两个受到腰斩极刑,一为秦朝的李斯,一为明朝的高启;李斯只被拦腰铡了一刀,而高启却从头到脚,铡成八段。文学这东西,胆小怕惊吓,哪禁得起朱重八这种将文人剁成肉糜的歹毒?本应在明初出现的这场文艺复兴,一直到正、嘉、隆、万,才姗姗来迟。
斯其时也,明朝文学史可谓兴旺发达,花团锦簇,继杨升庵之博、文征明之雅后,就是王世贞的风头了,加上李攀龙的复古、李卓吾的异端、何心隐的侠游、唐顺之的史著、归有光的制艺、李时珍的本草、汤显祖的惊梦、屠长卿的风流、徐文长的孤绝、吴承恩的《西游》,一直到万历年间《***》问世,明朝文艺复兴运动,至此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文人写作,心境很重要,而心境取决于环境,环境决定于气候,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作家很难静下心来执笔为文。在这样一个各展风姿,各呈异彩的氛围里,王世贞一人突起,独领风骚。由于他出身官宦之家,受到良好熏陶,博览群书,勤奋为文。嘉靖年间,他文章脱俗,令人一新耳目,议论出众,左右社会舆情,唱和应制,无不得心应手,才华横溢,被目为一时之秀的时代先锋。他这一生,虽说不上顺风顺水、一路鲜花,但也少有波折、无大罣凝。只是“嘉靖三十八年,父忬以滦河失事,(严)嵩构之,论死系狱。世贞解官奔赴,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忬竟死西市”,受到打击,到了隆庆朝,他该有的全有,该得的全得。甚至连《***》这部“天下第一奇书”,著作权也算到他的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