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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靠谱的王世贞

这则奇谈怪论,事发于公元2013年春天有关王世贞的最新新闻,我也不知道应为王世贞喜还是悲,同样,我也不知应为中国出版业喜还是悲?

将《***》的作者,认定为王世贞,犹如给断臂的维纳斯装上另外一只胳膊,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我颇诧异中国的一些好事者,这种自作聪明、弄巧成拙的行径,所为何来?近些年来,《红楼梦》被糟蹋一个够后,现在又来算计《***》了。我也记不得哪位研究者、哪家出版社,在新出的《王世贞全集》中收进《***》,并哓舌不已地,颠三倒四地,强词夺理地,无中生有地,说兰陵笑笑生即王世贞,将一个五百多年来在中国历史上给读者留下无数遐想的“谜”坐实,真是太煞风景了。

本来,中国人就是一个不大具有想象力的民族,现在,连这一点点想象余地,也被极其武断地扼杀,真让人感到痛苦。退一万步,如果《***》确实出自王世贞手笔,至少也应尊重他不署自己真名,而偏要署兰陵笑笑生的本意吧;如果《***》果然不是王世贞的手笔,而兰陵笑笑生另有其人,那王世贞岂不是窃取他人知识财产的贼吗?英国有个莎士比

亚,我还曾到艾玛河畔斯特拉斯福镇上,参观过他的故居。但一直不断有消息传来,英国很有些研究者相当认真地考据,这个小楼里住过的莎士比亚,不是写出几十部戏剧的莎士比亚。人家那里在将实证虚的时候,制造无限的想象空间,我们这里却将虚坐实,将读者当做阿斗。

五百多年来,至少有五十多种关于兰陵笑笑生,究竟是何方神圣的推断,这不很好吗?至少说明在明朝这场文艺复兴的大潮中,有五十多位可以写出《***》这种重量级文学作品的巨匠,留下这样的群星闪烁的谜,何其令人神往,一定要解开吗?有必要解开吗?拿得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证据,兰陵笑笑生和王世贞能画上等号吗?我始终认为,一个能被王锡爵女儿昙阳子的邪教,迷得魂不附体的、简直浅薄得可笑的王世贞,这样的作家人格,与兰陵笑笑生笔墨中那份冷静、那份严峻、那份清醒、那份睿智,对于那个时代的深刻洞察,对于那个社会的辛辣批判,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如果也许是王世贞在天才爆发的情况下,写出这部不朽之作,他自己不愿坐实,五百多年来无人坐实,那继续让维纳斯断臂下去,不也是一种残缺的美、遗憾的美吗?这又能碍着谁呢?

要知道,越是难解难分的谜,越有吸引力;越是众说纷纭的谜,越耐人寻味。谜在未解之前,那朦朦胧胧的、模模糊糊的一二体会,那神神秘秘的、影影绰绰的印象碎片,那感觉得到、可捉摸不定的行云流水,那接近破解、然一纵即逝的吉光片羽,不也是一种难得的美之享受吗?我想到梁启超怎样去读李商隐的《锦瑟》了,他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饮冰室文集·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

后来,我悟到了一些,也许一部足本的对性描写未加任何删节的原本《***》,用这种附带有奖赠品的方式打开图书市场,其商业行销促售的苦心孤诣,我也只好无语。

回到万历朝的王世贞,他的同年张居正当上首辅兼帝师后,对他而言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在旁人眼里这可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虽然《明史》说“张居正枋国,以世贞同年生,有意引之,世贞不甚亲附”,但实际上,从张居正的文集中所收录的给这位大文人的回信来看,还是对他关照有加的。而王世贞写给张居正的信,在其全部著作中只字未留,可以理解的理由,因为张居正最后完蛋了、清算了,怕沾包、怕惹事,偷偷地销毁了。我们不能就此断定王世贞小人,至少他在做人上有点不够意思。无论如何,嘉靖二十六年,王世贞时年十九,张居正时年二十,相差一岁的两人,如兄如弟似的联袂应进士试。榜发俱中,张居正为二甲第九名,王世贞为二甲第八十名,这份情谊何等难得。同年,在科举社会里,可比如今同学会、校友会的关系更铁。王世贞仰仗这位年兄,张居正拉扯这位年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张居正一任首辅,马上就提拔他为右副都御史,抚治郧阳。张居正是政治家,王世贞是文学家;张居正从来不染指文学,王世贞却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但想在文学上开一片天地,在政治上也要大踏步前进,而且迫不及待。因此两人常常课不到一块儿去。“居正积不能堪”,就对他说,老弟,你是一把莫邪干将式的宝剑,可不是随手可使的大刀片子,金镶玉嵌的宝剑应该存放在锦匣里,只供赏鉴,不能使用,那就只好请阁下恕我敬谢不敏了。

两人从此分道扬镳。不久,就到了1582年(万历十年),张居正积劳成疾,一病不起,起初卧床还要处理政务,后来实在支持不了,熬到六月,呜呼哀哉!随后,神宗朱翊钧这条白眼狼,对自己老师发起满门抄斩式的清算,所有张居正的敌人也趁此跳出来踩上一脚。在这场大清洗中,王世贞对他的同年有没有落井下石,不得而知。但是,他绝不厚道,他不够朋友,是可以肯定的。对于张居正病根在“得之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则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的绯闻透露;对于张居正巴结大太监冯保,竟在帖子上卑称自己为“门生”的嘲讽揭发,口诛之、笔伐之,相当不讲义气。这与他对待张居正前任首辅高拱的轻薄,如出一辙。因为高拱在隆庆年间任首辅,权高位重,说话算数,但迟迟不

给他父亲王忬**昭雪,让他记恨在心,等到他撰写《嘉靖以来首辅传》时,字里行间,足足将他丑化了一番,因而颇为时人疵议。“第此公文字,虽俊劲有神,然所可议者,只是不确。不论何事,出弇州手,便令人疑其非真,此岂足当钜家?”“凡请弇州作传志者,虽中才亦得附名,未请传志者,虽盖代勋名节义,亦所不载。后之耳食之言,未可以为之定案云云。”但是,时已58岁的王世贞,认为即将一甲子的人,已是真正的老爷子,允许自己可以不在乎,或者,不必在乎了。

这种感觉错位,同样表现在他的文学生涯上。他未中进士前,即以诗文闻名。出道后,则更与李攀龙、谢榛、宗臣、梁有誉、吴国伦、徐中行相唱和,继承“前七子”复古理论,史称“后七子”。据《历朝诗选》,起初,有一个叫李伯承的举子,在京会试期间,组织诗社,邀同好者参加。“伯承未第时,诗名籍其齐鲁间,先于李于鳞(李攀龙)。通籍后,结诗社于长安,元美(王世贞)实扳附之。又为介元美于于鳞。”后来,“王、李名成,而伯承左官薄落,五子七子之目,遂皆不及。伯承晚岁,少年若以片言挑之,往往怒目啮齿,不欢而罢”。本来,王世贞年轻时得以跻身诗坛,其引路人为李伯承,与李攀龙结识,其介绍人亦为李伯承,然而,作为诗坛新秀的王世贞,进得诗社,拉帮结派,联手才气并不高野心却很大的李攀龙,将创社元老李伯承挤兑出诗界。接下来,又将当时诗名胜于他俩的谢榛,逐出这个圈子。据《明史》:“迨嘉靖朝,李攀龙、王世贞出,复奉以为宗,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李攀龙、王世贞辈结诗社,(谢)榛为长,攀龙次之,后攀龙名大炽,榛与论生平,颇相镌责。攀龙遂贻书绝交,世贞辈右攀龙,力相排挤其名于七子之列。”据称,谢榛眇一目,凡有这等身体缺憾的人,俗称“独眼龙”,多有强烈的自尊意识和挑战心理。后唐的李克用非要把黄巢赶尽杀绝的狠劲,即是一例。于是,谢榛、李攀龙之间,产生龃龉。

文坛,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江湖。而按江湖的规矩,第一论胳膊,第二论辈分;胳膊代表力量,辈分代表资格。谢榛有理由不买李攀龙的账,你算哪根葱,你来当“一把手”。但王世贞愿意这个虚荣心重,而才气有限的李攀龙为首,却不愿意那个“独眼龙”领袖群伦,于是王世贞联合他人“抬李压谢”,从此,谢榛只好成为离群的孤雁,云游天下,老死他乡。可王世贞也并不因此高看李攀龙,清朝朱彝尊说过“元美才气十倍于鳞”,他也许觉得自己百倍于这位同行,他奚落李攀龙的作品,“于鳞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者,则似临摹帖耳”,极尽挖苦之能事。明朝诗坛的这份乱象,明朝文人的这份德行,不觉眼熟,似曾相识。敢情,五百多年前一台戏,五百多年后接着演,看来文人的感觉,无论古今,无论中外,大概是有一些共同点的。

纪昀在《四库总目提要》里说过:“当太仓(王世贞)历下(李攀龙)坛坫争雄之日,士大夫奔走不遑,七子之数,辗转屡增。一时山人墨客,亦莫不望景趋风,乞齿牙之余论,冀一顾以增身价,诗道之盛,未有盛于斯时者;诗道之滥,亦未有滥于斯时者。”李攀龙殁世,王世贞独操文柄,此刻可是真正的老太爷了。据陈继儒的《狂夫之言》,1585年(万历十三年),乙酉闰九月重阳,在他弇园里的缥缈楼请客,应邀者甚众,终生不仕的陈继儒也在座。这个有点体制外意思的文人,对王世贞崇拜是有的,但不迷信;朋友是做的,但不佞从。

酒间,座客有以东坡推先生者。先生曰:“吾尝叙东坡外记,谓公之文虽不能为我式而时为我用,意尝不肯下之。”余时微醉矣,笑曰:“先生有不及东坡者一事。”先生曰:“何事”?余曰:“东坡生平不喜作墓志铭,而先生所撰志不下四五百篇。较似输老苏一着。”先生大笑。已而偶论及光武、高帝,先生云:“还是高帝阔大。”余曰:“高帝亦有不及光武一事。高帝得天下后,枕宦者卧;光武得天下后,却与故人子陵严先生同卧。较似输光武一着。”公更大笑,进三四觥,扶掖下楼。

席间闲话,概属戏言,但看似无心的话,就怕有心人听,文学感觉和做人感觉双输的王世贞,也就只好借着酒喝得高了点的理由,退席而去。

由此可见,文人的感觉相当重要,而对于上了年纪的文人来说更为重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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