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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的“怪”策

王安石(1021—10**) 宋朝政治家、文学家,江西抚州人。他潜心研究经学,被誉为“通儒”。其文章论点鲜明、逻辑严密,有很强的说服力,名列“唐宋八大家”。

王安石,是个大文学家、大政治家,但也是个大怪人。

宋朝叶梦得《石林燕语》记载:

王荆公性不善缘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与吴冲卿同为群牧判官,时韩持国在馆中,三数人尤厚善,无日不过从。因相约:每一两月,即相率洗沐。定力院家,各更出新衣,为荆公番,号“拆洗”。王介甫出浴见新衣辄服之,亦不问所从来也。

“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宋史·王安石传》里说:“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称其贤。”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世风好谀,大人物的一举一动,追随者都会顶礼膜拜的。不过,衣服穿旧穿脏不洗涤,脸上有污垢也不弄干净,怎么能和“贤”联系上,我真佩服那些人的想象力。也许他们心目中的贤人,都是从内到外,不那么干净吧?

宋朝彭乘《墨客挥犀》里,还记载了另外一个小故事,也可见此公的性格:“王荆公为小学士时,尝访君谟。君谟闻公至,喜甚,自取绝品茶,亲涤器烹点,以待公,冀公称赏。公于夹袋中取消风散一撮,投茶瓯中并食之,君谟失色。公徐曰:‘大好茶味。’君谟大笑,且叹公之真率也。”这个烹绝品茶,希望得到王安石称赏的人,大概也是一个食不知味的人,有什么真率可叹?说得好听些,无非不通晓,或者假装不通晓人情世事的怪人罢了。

不过,从古到今,文人中间怪者也多,倒也不足为奇。

有的是本性所致的“怪”,有的是大智若愚的“怪”。有的作家,对不起,恕我不敬地说,则是装孙子的“怪”、矫情的“怪”。把怪当做一种登龙术、一种广告手段,无非都是文思枯竭以后,作品写不出来,就只好靠文学以外的名堂,向世人表示自己的存在了。王安石是一个搞政治的文学家,在野二十多年,冷板凳坐得太久,要不做一些怪的话,也是怕人把他忘记的。所以,凡是在文坛跟头把式、出点洋相、制造新闻、兴风作浪、不那么老老实实写作者,十之八九都有其广义上的政治企图。

因为搞真正的文学,是要费点力气的,而作怪的话,兴之所至,率意而为,那就容易多了。例如作《登楼赋》的王粲,喜欢做驴叫,实在怪得可以。他死后,安葬毕,来送丧的曹丕对一些参加追悼会的文人提议,仲宣生前爱做驴鸣,可各做一声以送之。于是,每人皆引吭高声效驴之吼鸣,墓前的那个交响场面,肯定令人亢奋,但也确实是怪诞不经的。同时期还有一位阮籍,喜欢做长啸,声闻数百步。他既不是戏曲演员,需要吊嗓子;也不是美声唱法,要练发声,长啸不已的话也会让人不得其解的。所以,由文人组成的文坛,忽而传来一声驴鸣、一声虎啸,大可不必太在意的。因为,倘不这样怪一下,怎么能让大家侧目而视呢?

至于王安石的“怪”,到底属于哪一类的“怪”,千古论者,看法不一。甚至当时的皇帝,那位宋仁宗,也弄不清他是真怪、假怪,还是装怪,何况我们后人乎?据邵伯温《邵氏闻见录》载:仁宗有一次赐宴臣下,自然也算是盛典了。但这位皇帝是很讲究俭朴的,所以就不像现在拿着公家支票去吃饭,那样花钱如流水了。他举办这次宴会,倒具有一点西洋情调,既像是自助餐,又像是野外烧烤。与会者得自己在池塘里,钓上鱼来,然后或红烧,或清蒸,或松鼠,或刺身,与大家共享同乐。

王安石不喜欢钓鱼,也不善钓鱼,坐在那里便把一碟子用面粉做成的鱼饵,一粒一粒地扔进嘴里,吃了个精光。第二天,宋仁宗对当朝宰相讲,这个王安石是怎么回事呢?他是极虚伪,还是极呆傻呢?一个人保不齐误吃一粒两粒鱼饵,但总不能把那么一大盘子的小面球统统吃下去的。所以,宋仁宗不怎么赏识他

,也不曾重用他。其实,这位皇帝曾经很在意他,也重视他,才把他从地方上调到中央工作。而且在这以前,由于他为官政声甚佳,各方反应极好,宋仁宗多次指示宰相提拔此人到开封来担任要职。但这位怪人,就是不接受上方的好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每婉谢一次,他的呼声就高涨一次;每推托一次,许诺他的职务就提高一级。后来,他终于在差不多夹道欢迎的程度下来到京城就职,有没有洋鼓洋号拉拉队之类,不得而知。反正那时没有明星,他就是拥有许多粉丝的政治明星。

《邵氏闻见录》载:“安石在仁宗时,论立英宗为皇子,与韩魏公不合,故不敢入朝。安石虽高科有文学,本远人,未为中朝士夫所服,乃深交韩、吕两家兄弟。韩、吕朝廷之巨室也,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韩氏兄弟,子华与安石同年高科,持国学术尤高,大臣荐入馆。吕晦叔亦与安石同年进士。子华、持国、晦叔,争扬于朝,安石之名始盛。又结一时名德如司马君实辈,皆相善。”一个人能够如此打造环境,经营氛围,铺垫人气,放长线钓大鱼,做先声夺人的努力,没有相当智商,没有十分手腕,是难以办到的。然而,这个人居然若无其事地吃下一盘子鱼饵,真是让人很难叠合起来看待。

1060年(嘉祐五年),王安石调到了中央,果然很当回事地在五月给皇帝上“***”,要求改革政治体制,要求改变经济方针。实际上,这一套思路,被隔一代的新皇帝宋神宗大加赏识,而推行全国,在历史上称为“王安石变法”的设想蓝本。不知为什么,“***”上去之后,仁宗没有反应,大家觉得他调来中央,必受重用,仁宗却没有后续动作,基本上将他晒在那儿,晾着他了。其实,经过1045年(庆历四年)范仲淹的“新政”试验,未果而终以后,宋仁宗对于任何改革都不感兴趣,不抱热情,三十多年太平皇帝做下来,求稳是第一位的,保命更是第一位的,这个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和精神的皇帝,是绝对不想作为了;更何况仁宗对王安石印象不佳,王安石觉得很无趣,便借口家事,又请调回到金陵。于是,有人纳闷,这对君臣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产生了什么龃龉。其实,啥事也没有。有人认为,他当着仁宗的面,吃了那一盘子鱼饵,估计让陛下觉得他这个人,若非大愚,必是大奸,因此对这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臣下,由最初的热烈期待变为疑虑不解,从此拉开距离,不再纳入他的视野中了。

谈到文人的“怪”,恐怕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有时表象和本质会很不一致,怪诞的背后没准相当世俗,邀名求利之心更重,也是说不一定的,谁知王安石是不是有意识吃给仁宗皇帝看的呢!因为他的抱负很大,他是想在富国强邦的政治领域里创功立业,他到中央来是对这位欣赏他的皇帝寄托希望,能给予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可实际并非如此,仁宗本来就没有什么锐志雄图,登上皇位太久,也懒得革新求变,王安石睹此无可作为的现状,也就不再积极,就吃这一盘子鱼饵让陛下看看,也未可知。

但对另外一个皇帝,又一点也不怪了。宋朝曾舒《南游说旧》记载:“王介甫以次女适蔡卞,吴国夫人爱此女,乃以天下乐锦为帐,未成礼而华侈之声闻于外。神宗一日问介甫云:‘卿大儒之家,用锦帐嫁女?’甫谔然无以对,归问之,果然。乃舍之开宝寺福胜阁下为佛帐,明日再对,惶惧谢罪而已。”由此来看,他有时要装装怪,有时也是不敢怪的。因为,神宗对于他来讲,是属于必须绝对小心侍候的主子,他是将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个赌桌上了。所以,说到底,怪的行为举止,无非是文人一种引人注目的表演手段而已。有时怪,有时不怪;需要时怪,不需要时不怪。王安石死了以后不久,很快民间就流传以他为主角的说书,名为《拗相公》的话本,现在还可以从残存的《京本通俗小说》中读到。这当然是他的政治上的反对派,或者是受新政之累的老百姓,在舆论

上的一次清算。用一个“拗”字来形容王安石,当然是十分传神的。

有一年元宵节,王安石陪着神宗皇帝,君臣二人,边谈边行,乘马进宣德门。没想到执勤卫士持枪把他拦住了,拉住了他的马,不许他进去。那时,他已经是参知政事,相当于副首相,宰相肚里能撑船,本不必发那么大的脾气。但他居然上奏章,要逮捕法办执勤卫士。御史蔡确不同意,“宿卫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马非其处所,应诃止”。王安石“拗”起来,连神宗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为他“杖卫士,斥内侍”,而“安石犹不平”。《邵氏闻见录》也讲过一则他别扭得不可理解的小故事:“荆公在半山使一老兵,方汲泉扫地,当其意,誉之不容口。忽误触灯檠,即大怒,以为不力,逐去之。参寥在座,私语他客曰:‘公以喜怒进退一老兵,如在朝廷以喜怒进退士大夫也。’”但是,他要把他的儿子王雱,推荐给神宗皇帝时。按他的“怪”和“拗”,直接提出来,也未为不可的。可他却绕了个大弯子,先把他儿子写的策论,和《道德经》注疏,刻了板,再印成书,再拿到市场上卖,再从读者的呼声中上达天听使皇帝闻知,采取了这种迂回战略,此公究竟是真拗呢还是假拗,真是要打个大问号的。

在中国历史上,文人当官者很多。官有做得大的,王安石怕是“天字第一号”,中枢决策,位极人臣;也有做得小的,陶渊明做彭泽令,顶多算“七品芝麻官”吧?有人是很想做官的,“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看似清高,实际觉得当朝皇帝赏识不够,没给他一个像样的官,才跑到永王李璘那儿当幕僚去了,以为这位王子造他哥哥的反,要是成功的话,还能不高官厚禄吗?但也有人是很怕做官的,董卓一进洛阳,文人都跑掉了,只有蔡邕在满门抄斩的威胁下给董卓做事。最后,董卓被杀了,这位文人挺念旧,觉得这军阀至少对他不坏,于是去掉了两滴泪,被貂婵的干爹王允抓住,大光其火,结果到底掉了脑袋。有的为了做官,连气节也不要的,作《燕子笺》的阮大钺,就是一个这样的败类。有的为了不做官,还被砍掉了脑袋,这就是和司马炎不合作的嵇康,所遭遇到的噩运。而和嵇中散差不多心态一样的阮籍,不得不做了个步兵尉的小官,成天喝得醉醺醺地逃脱政治。有一回,竟醉了两个月,不理政事,这样才勉强保住了首级。

但也有人以不做官作为资本,傲世任情,沽名钓誉,大捞一把。在这方面,王安石可以说是一个最成功的例子,比之现代一些作家以隐求显的小伎俩,不知高明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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