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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的“怪”策

在中国历史上,唐宋两朝又是文人做官最多的年代。“唐宋八大家”几乎每个人的官,都做得不小。此前的汉魏时期,皇帝是不怎么把文人当回事的,司马迁自己都认为史官不过是倡隶优卒之流的小人物,司马相如、枚乘也不过文学侍从罢了。祢衡被曹操罚做鼓吏,杨修只是随军参事,“竹林七贤”中有的官职不低但并无实权。此后的明清时期,文人做大官者,就更少了,进入中央决策机关,能参与政要、发号施令者,绝无仅有。虽然有些御用文人,随侍皇帝左右,写些应制文章,但只有吾王万岁万万岁的捧场权,干政是轻易不敢的。唯有唐宋两代,文人的价码要高一点,像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在被黜被贬被流放的情况下,还能当上地方官。而王安石能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精神,改变了整个国家现行政策者,亘古以来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王安石为了实现他的变法意图,以退求进的手段求官,几乎等待了他的前半辈子,能下这么大本钱,连同时代的人都认为他怪得可以,因为朝廷再三请他出仕,他就是拒绝任命。有一次,给他一个修起居注的差使,“阁门吏赍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随而拜之,则避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又追还之,上章至八九”地坚辞,可见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以怪制胜的怪人了。

1042年(庆历二年),王安石考中进士,时年2

1岁。一直到46岁,也就是1068年(熙宁元年)得意,他经历了宋仁宗、宋英宗两朝,一共二十五六年之久,讲学金陵,不予奔竞,“馆阁之命屡下,安石屡辞,士大夫谓其无意于世,恨不识其面。朝廷每欲俾于美官,唯患其不就也”。由于他谢绝到朝廷里就任,恬退守职,声名日隆。越表示不做官,朝野上下越希望他出来做官;越做出怪的行止,也越是吸引观众。舆论造得如此之足,他竟被视为“一世之伟人”,朝拜者、敬礼者、请安者、侍奉者不绝于门,“以金陵(指王安石)不作执政为屈”。如此极尽鼓蛊煽动之能事的效果,试想这是傻不唧唧吃了一盘子鱼饵的人,能制造得出来的吗?

这类文坛上哄抬物价的现象,现实中也是屡见不鲜的,可见古今同理。因为捧角的人,啃招牌边,是啖饭之道。而被捧的人,也是招摇之术,所以就有活着给自己立生祠的事。许多文坛前辈,如巴金先生、冰心先生,也不曾有个人纪念馆的建设,可有另一些作家,已经在家乡盖了大庙一样的馆堂,供奉着自己的著作,张贴着自己的肖像,展览着自己的文物,摆放着捧场的文章。即使如王安石,被宋神宗尊为“师臣”、谥曰“文”、称“王文公”者,要多牛皮就有多牛皮,也不曾让人这样香火奉祀他的。可见在某些方面,今人要比古人脑袋瓜子灵活得多了。能先风光两天,就当仁不让。

公元1067年正月,宋神宗即位,立即任命王安石为江宁知府。九月,又擢升为翰林学士兼侍讲,这比坐直升飞机还要快,因为他决心要把这位隔墙吹喇叭——名声在外的奇才,从外任调入京师予以重任。因为当太子时,他的太子司文书事韩维(后来王安石变法,因为韩维不赞成,他就把这位引荐者一脚踢了),经常对政局发表看法。每逢这位王储赞同时,韩维就表示,此非臣之意见,乃王安石之见解耳。这就是《邵氏闻见录》中所说:“先是治平间,神宗为颖王,持国翊善,每讲经义,神宗称善。持国曰:‘非某之说,某友王安石之说。’至神宗即位,乃召安石,以至大用。”神宗耳朵里早被王安石的名声灌满了,王安石和韩维书信往还,很了解这位新皇帝对他的态度。看来,此公身在金陵,心在汴京,并不是无抱负的傻吃鱼饵的呆子,更不是厌倦仕途的尘外之人,只不过要看什么时机合适,和什么样的皇帝能起用罢了。

所以说,怪也好,不怪也好,装怪也好,都有其现实的考虑。王安石不是不想出仕的,1058年(嘉祐三年),宋仁宗把他从江东刑狱调到中央来任度支判官,他也曾对仁宗皇帝抱有幻想,上过“***”的。结果,却碰了个钉子,未被采纳,他怀才不遇,适逢丁忧,只好退隐金陵,待机而动了。英宗一朝,他因为反对过这位皇帝继承大位,知道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给他官做他也不做。等到神宗登基,他认为是时候了,圣旨一到,他不再拒绝做官,马上接受了任命。不过,他也许觉得一反常态地热衷仕途,和他多年营造的恬淡拒任的形象不那么吻合,到底还是称病,拖延了七个月才进京。弄得神宗也疑惑起来,是真有病呢,还是冀图高位?

王安石二十多年,韬光养晦,拒不出山,制造空气,声誉鹊起,也有其策略上的盘算。因仁宗、英宗两朝任职的范仲淹、晏殊、文彦博、欧阳修、司马光这些文学上的对手,要想超越的话,还得凭借政治上的优势才行。而在封建社会里,最大的政治上的靠山就是皇帝。他深知仁宗、英宗不可能对他另眼相待,所以只有蹲守金陵,等待时机了。

神宗上台,宋王朝积弱的国势,至此愈益衰敝。仁宗时,国库就“所出无余”,英宗时收不抵支,出现赤字。那些文臣们在仁宗庆历年间也搞过新政的,却碰了个大钉子,只能守成求稳了。新皇帝对这些无计可施的老臣当然不满意,而每年必须要“赐”给西夏五万两银、十三万匹绢、两万斤茶,以求和平的费用,还不包括节日期间要“赠”的银、茶、绢、帛的沉重负担。这还是

大宋王朝为买和平所花费的小头,大头是向北方辽帝国的“赐”,那是十万两银、二十四万匹绢,到神宗朝,辽又提高宋的“赐”,为二十两银、三十万匹绢。王安石给仁宗上的“***”,所以石沉大海,是因为那时国家的日子好过些。但现在,处于内忧外患局面下的神宗,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王安石的变法上,他一展雄图的时机到了。

但是任何一次政治变革,都不会顺利地付诸实施的,势必要触犯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假如这部分人的力量足够强大的话,变革行动不出母腹,就会被扼杀了,如宋仁宗的“庆历新政”、清德宗的“康梁变法”。假如反对变革的力量虽然强大,但进行政治变革的力量足以旗鼓相当的话,而且能够坚定地排除变革过程中的障碍,变革也有可能获得相当的成果,如秦之商鞅、明之张居正。如果变革者的计划一出台即遭反对,变革者的营垒又不具有道德高度,而反对派始终保持精诚团结;加之这场变革确实给人带来的不是福祉而是灾难的话,那么,绝无一丝可以成功的可能。

王安石尽管把所有反对变法的人都放逐了,但其中的作家却是最不堪一击的,欧阳修回家养老去了,司马光靠边站了,苏东坡修西湖去了。但王安石却无法制止由于权力再分配,而造成的自己阵营中分崩离析的现象。他推行新政的最得力的副手吕惠卿,也是出卖他、导致他最终失败的主力。王安石下台以后,在南京天天要写“福建子”三字,以泄他对这个人的怨恨。有一次,苏东坡在南京见到他,谈起变法的成败,王安石还恨个不已,大骂是吕惠卿把事情搞砸了。

但变法失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青苗、保甲、免役诸法,有利民的一面,也有扰民的一面,而贯彻执行新法,依靠的仍是旧的官僚行政机构,结果本来有利于民的政策,也会变质而给民众带来深重灾难。《邵氏闻见录》中说道:“又所遣新法使者,多刻薄小人,急于功利,遂至决河为田,坏人坟墓室庐膏腴之地,不可胜纪。青苗虽取二分之利,民请纳之费,至十之七八。又公吏冒民,新旧相因,其弊益繁。保甲保马尤为害,天下骚然不得休息,盖祖宗之法益变矣!”《拗相公》是宋人话本,其中所描写的老百姓对于变法的深恶痛绝之情,不能说没有一定的真实性。当然,还有并非不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进行政治变革的领袖,若不具有一定的人格力量,而是一个怪人、一个拗相公,必然失去号召力、凝聚力和向心力。作为文学家,也许倒是其性格色彩,足以魅人;作为政治活动家,怪诞乖戾,险谲诡异,躁迫强直,刚愎自用,“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己者虽不肖为贤”,也是这次变法失败的原因之一。

苏东坡的老爹苏洵,就为此写了一篇《辨奸论》:“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其祸岂可胜言哉?”这个人,就是指王安石而言的。接着,就谈到了他的怪:“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虍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一个连自己胡子上爬着蝨子也不自知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最后,他对于这位怪人王安石,所得出的结论是:“凡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刀、易牙、开方是也。”因此,碰上这类以怪待价而沽,以怪欺世盗名,以怪招摇过市,以怪不可一世的文人,还真得想想苏老泉的这番话。

王安石罢相以后,回到金陵去了。他的住宅附近,有一个地名叫“谢安墩”,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又名谢安石,曾在此地落过脚。东晋至宋,也是好几百年的事了,王安石这个怪人,也怪得太无边无际起来,为这个“谢公墩”姓谢而不姓王,写了一首绝句:

我公名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王安石之“怪”,怪到如此地步,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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