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来看看曹雪芹笔下的舶来品展览。
首先,也许是作者出身织造世家的缘故,在服饰方面的洋货,写来更得心应手些,列表如下:
在奢侈品的消费层次中,女性从来是最勇敢的花钱者,而且也是毫不犹豫让别人为她解囊的中坚分子。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不会不如此。
其次,在器玩方面的洋货,曹雪芹写了:
再次,在食品和药品方面的洋货,还有:
从上述表看,洋货出现的频率,前八十回要高于后四十回。续书者高鹗先生的购买力,比之出身于织造世家的曹雪芹,大概要差得远。这应了鲁迅所说:“闲且惫矣”的评语,不过,让他豁出胆子,卖弄洋货知识的话,也会驴唇不对马嘴,与其如此,不若藏拙。正如巴尔扎克写贵族,总是不如托尔斯泰写得那样地道、自然。巴尔扎克笔下的贵族,几乎与他一样,有桶粗的腰,有盆大的脸,有厨师的身躯,有手艺人的臂膀,透出俗不可耐的市民气。而托尔斯泰的伯爵,即使在那里干木匠活,也有贵族的高傲派头。
所以,曹雪芹尽管落魄西山,除了那副傲骨外,已经一无所有,而且可以肯定,往昔的“把银子花得像海水淌”的繁
华岁月,他也没过上几天,能在他童年记忆中那张褪色发黄的照片上,写出如此纷繁多端、花样迭出的洋货,他的创造力、想像力,绝非凡夫俗子的我辈所能望其项背的。
一方面,内府派遣出来的江宁织造的差使,官阶不高,但那是康熙安排在人文荟萃的江南,起到克格勃作用的重要角色。那些一心想进入中国的传教士和商人,自然会看重这个能够上达天庭的衙门。因此,织造署拥有当时富庶阶层尚不能获得的洋货,是理所当然的。另一方面,曹雪芹其生也晚,盛世不再,可天才的他,能将听到、见到、感到、意识到的有关家族的点点滴滴,赋于鲜活的艺术生命,再加上他那一份感伤和惆怅,便产生出强大的感染力。洋货,只是一个由头,但洋货的生聚散失,表现了一个贵族之家的崩解,于是,在那些生动的故事、变化的情节、凸显的细部以及一个个人物命运的后面,为后人提供了无限广阔的想像空间,遂造出中国文学史上的不朽。
现在,回过头去看舶来品进入中国的始末,倒也足以引发一些思考。汉唐时期,那些本属异域的胡瓜、茄子、辣椒、土豆,终于本土化了,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扎下根来,没有人认为这些蔬菜瓜果为洋货。先驱者张骞、班超的所作所为,也就是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或者***所说的“洋为中用”。这种生产性的引进、开发性的引进、是对民族有利、是对国家有益的。相反,像贾府里满坑满谷的吃的穿的玩的乐的洋货,则是消费性的引进。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只求满足欲望的引进,只求骄奢浮靡的引进,而无生产发展的长远打算,而无立足在我的自强奋发,久而久之,像一个永不愈合的流血创口,最后直到坐吃山空、河枯海尽为止。这也是满清政权在咸丰以后,急转直下,走向衰败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曹雪芹的了不起处,就在于他细微地写出贾府两类洋货使用者的不同。老太太一时兴起,从箱底里翻出孔雀毛和野鸭毛织成的两件氅衣,赏给宝玉和宝琴,可见她对于洋货的爱好。而王熙凤,不但是绝对的享用主义者,还具有贪婪的物质占有欲,从上列表格,仅其衣着一项,这位舶来品的消耗大户,国家得拿出多少外汇啊!**用几个彩色胶卷,以显示其特权,相比之下,未免太小儿科了。
但是,在大观园里年青人眼中的洋货,有其享用的一面,也有为他(她)们打开窗户的一面。这扇窗户,使他(她)们生出渴求了解西方物质文明的愿望。第五十二回,宝琴讲了她“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连垂,满头戴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马,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她好看。”由洋货讲到洋人,年青人情不自禁地围了上来,渴慕之情,好奇之心,嘤嘤求友的迫切欲望,溢于
言表。在他(她)们身上,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对于世界的认同。
很难要求康熙年间的这些贵族子弟,具有今天我们所说的全球化观点,但他们的视野,从货而人,能够超越樊笼似的深宅大院,展望遥远陌生的异国他乡,如今天我们仰望河外星云一样的浩渺,大观园人这种思想上的腾越,实在难能可贵。所以,代表先进生产力的物质文明,在启迪民智,在引导潮流,在加强交往,在促进理解等诸多方面,确实具有不可低估的精神力量。
这样,本来具有叛逆意识的贾宝玉,走得更远。在晴雯的病情喝中药、闻鼻烟一再不能奏效以后,便说出:“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这句话虽短,所隐含的对于旧传统的扬弃,对于新事物的肯定,意义深长。在礼教统治的高压社会里,实在是一件有大勇气的行为。“依弗哪”,不知是什么西药,其用药法,也颇古怪别致。与洋货并来的新潮,使得这位没有因因相承的旧习,敢于破的同时敢于立的公子哥儿,所做出的决定,还不能笼统归之于一时心血来潮。
而探春,在她成为大观园三驾马车的****成员时,实行的股份制试点,那离经叛道的改革精神,更值得我们刮目相看了。
虽然,她只不过将园内的花草树木,因地制宜,分片包干,因人而用,各司其责而已,说“承包到户”比较准确,说“股份制”还距离甚远。因此,小说中的这一回,题目便是“敏探春兴利除弊”。但是,她的方案实施以后,一方面减少了账房补贴,一方面增加了个人收入,这个经济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可同是园子里出力劳动的人,便丰歉不均,肥瘦不等地拉开了收入的距离,少数主其事者的积极性和多数不主其事者的消极性,形成新的矛盾。
于是,探春采取了使非主事人也能获得收益的共享成果政策,“使之以权,动之以利”,调动了全体劳动者的参与意识。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所推行的,应该说是具有最原始的股份制因素的分配方式。康熙年间,资本主义市场并未形成,士农工商,商的地位很低,商业行为视为末技,一位贵族小姐能果断地做出这样的改革,实在是石破天惊的行为。
曹雪芹在小说里,总是以赞扬的口吻,谈及这位《红楼梦》中最有头脑、最有思想的女孩子。其实,这样的小改小革,根本无救于这个贵族家庭的没落衰亡。然而,这些眼光渐渐开阔,思路渐渐放开的新生代,意识到进行改革的必要性,开始做出改革的尝试,说明了即使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无奈状态下,也不是绝无生机的。
《红楼梦》的结果,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干净,对失去者来说,也许很痛心,但对没有任何历史负担的后来者讲,岂不是获得更多挥洒自如的余地?时间是不停滞的,思想也应该是不停滞的,在世界市场逐步形成的新世纪里,洋货还会有,舶来品还会来,但怎样趋利避害、富国强民,便是现代人必须面对的问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