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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写性——大师总是从最难下脚处开拓自己的新路

——大师总是从最难下脚处开拓自己的新路

《红楼梦》在它问世以后,很长一段时期内,被道学家视做**。

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讲到《红楼梦》的命意时,“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见解):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一部书,读者毫无歧异,不一定就是好书。相反,你说你的,我道我的,观点牴牾,形同水火,不一定就是坏书。《红楼梦》就是这样一部不朽著作,甚至有读者为看法相悖,争议不下,最后到挥拳相向的事件发生。任何作品,因读者见仁见智,品味不同,读后感也很难一致。这就是苏轼诗《题西林壁》所写,“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局限了。每个人从这座宝山走出来,都有所得,因为各个所得不同,于是就有观感上的差异。

其中“道学家看见淫”,最令人头疼,曹雪芹死了,他不头疼,但活着的作家和读者,却因这些捍卫纯洁精神世界的穿马褂、踱方步的道学先生,而坐卧不安。

在中国,无论是活着的道学家,还是死去的道学家,除极少数为真道学外,大部分皆为假道学。鲁迅先生笔下的“四铭先生”,就是一位念念不忘用肥皂咯吱咯吱地将街上乞讨的孝女浑身上下洗一遍的伪君子。中国的假道学,与西方社会里的神父、牧师、修女、救世主不同,人家有宗教信仰,无论做好事、做坏事,都做得虔诚。而我们这里的国货教父,狗屁信仰也没有,善是绝对的伪善,恶却是百分百的真恶,总是找别人的麻烦,在惹人不痛快中得到精神的满足。这帮王八蛋,更接近于红灯区里的风化警察,揩**的油,要**的钱,然后又将**关进班房。

这些以道学整人的积极分子,最“革命”,也最投机;最圣洁,也最性苦闷;最冠冕堂皇,也最男盗女娼;最无耻,也最能做出正经;最卑鄙,也最能装做光明磊落。他们在《红楼梦》中津津有味地读到了淫,然后宣布,这是一部**。中国文化的厄运,或者,中国知识分子的厄运,基本上因为有了这些人,才没完没了。

碰上这类人,你就非倒霉不可,我一辈子躲着他们,但也未能逃脱,因为他们几乎是无所不在的。不过,道学家虽然看见《红楼梦》书中的淫,但曹雪芹倒不怎么在乎,这是比较特别的例子。

我是这样揣度大师的,他伏案

北京西郊黄叶村,连大饼油条都吃不上,只能靠一碗薄粥来写《红楼梦》时,最害怕、最担心的是政治上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他们曹家受****,到他已经是第三代,惟恐波及到政治漩涡中去,在心理上形成被虐待狂的病态。如果幸而得到一个**的结论,他内心窃喜也说不定的。因为在中国,写**是杀不了头的,而关在***里的,大都是不写**的思想犯。

回过头去看五七年,打成**的作家中,有因写作涉及**而戴帽子的吗?答案是否定的。我想,曹雪芹愿意风化,让警察罚他款,也不愿意政治警察找他到茶馆聊天。康雍乾三代,***吓死人,不听话的知识分子,砍下脑袋,听话的知识分子,脑袋虽还保留在脖子上,可精神也给阉割得无法雄起。从此以后,思想**的中国文人,拼命喊万岁,磕头如捣蒜,以求苟活,为第一要紧的事情。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断不了来两句敬服圣上英明,感激皇恩浩荡的肉麻语言,也有一点**之嫌,不过,我们可以理解。他不议时弊,不谈**,不论当道,不贬朝臣,尽可能地远离政治,尽可能谈情说爱,风花雪月,也是他狡猾的为文之道。要不然,权相和珅会将这部地下流通的书,教人抄了,送呈乾隆御览?若是内中有什么含沙射影、皮里阳秋的春秋笔法,岂不是讨大不敬的罪名吗?和珅可不那么傻。

这就是曹雪芹的聪明,我就让你往**上看。

封建社会是一个最容易出道学家、出伪君子的地方,他们之所以适宜生存,而且如鱼得水般地快活,就因为数千年压在中国人头上的吃人礼教,给了他们这种以道德的名义来审判你的自由。这个不行,那个不准,这样犯规,那样禁止,“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无数的条条框框裹住了你,如蚕之于茧,皇上可以烧火,百姓不许点灯。有一位叫刘铭传的安徽巡抚,下令将《红楼梦》禁了,还毁了书版。可在卧室里的道学家们,嫌《红楼梦》**描写不过瘾、不精彩,枕头底下压着的却是《***》,天天读的,这就是旧日中国的写照。

这些人活在今天,一定是***或**的强烈爱好者。

其实,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在文化政策上采取禁止、杜绝、隔离、封杀等等手段,常常是不见效的。即使能得到片刻的“万马俱喑”,也落骂名于千古万世。“千古一帝”的秦始皇,焚书坑儒,何等厉害?但是,“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陈胜、吴广之流在大泽乡揭竿而起,与焚的书、与坑的儒是丝毫不搭界的。

实际上,《红楼梦》是禁不绝的,红学家视做瑰宝的手抄本,出现那么多,就是愈禁愈烈地下广泛传抄的结果。从而,仅仅研究版本,也能成为红学的一门学问。想想,封建统治者的愚懵,文化政策制订者的狗屎,也真可笑,竟给后来的红学家提供许多混饭吃的机会。

我一直认为,道学家在《红楼梦》里看到淫,其实也还是看对了的。清人陈其元《庸闲斋笔记》里说:“**以《红楼梦》为最,盖描摹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戈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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