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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精神

到了宴会那天,厨娘穿着盛装来了,她根本不动手,只是像统帅似地指挥着百把个厨师操作。那三百头羊牵来以后,每只羊只取**一斤,余皆弃之不用。冒辟疆大惊失色,这便如何是好?厨娘见他的嘴又合不拢了,告诉他:“羊的精华全在唇上,其余部分无不又膻又臊,是不能上席的。”这顿饭吃下来,花的银子,怕是连董小宛都心疼了,她好几年的脂粉钱,也用不了这许多。

但若是公费的话,古代的官员也是挺不会替国家省钱的

,可见嘴上的腐败,由来已久。明代嘉靖时的首辅张居正,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但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刁钻吃客,他喜欢吃“鸡舌汤”,要拍他的马屁,请他吃饭,这一碗汤必不可少;而要做成这碗汤,至少要杀掉一二百只鸡。

有一年,他奉旨归葬,从北京出发回湖北江陵老家省亲,沿途府州道县,如何侍候这位做过当今皇帝老师的胃口,如何应付他那口味尖刻的嘴巴,则是一路经过的衙门里的官员,伤透脑筋的事。

“始所过州邑邮,牙盘上食,水陆过百品,居正犹以为无下箸处。而钱普无锡人,独能为吴馔,居正甘之,曰:‘吾至此仅得一饱耳。’此语闻,于是吴中之善为庖者,召募殆尽,皆得善价而归。”(以上引文均据明·焦竑《玉堂丛话》。)一百道菜上来,张居正眉头紧皱,举筷踌躇,简直没有他可吃的,其口味之高,其舌头之刁,其嘴巴之难侍候,其舍得慷国家之慨,可想而知。

从这些无锡的庖者,淮扬的厨师,杭州的掌勺,倒使我们知道江浙一带饮食之考究、之精美、之发达、之气派,由来已久。近年来,本帮菜在北京渐渐地出风头,食客老饕,趋之若鹜,估计与江南悠远的饮食文化背景,大有关系。但这也和江南地区富庶丰饶,官商密集,茶馆酒楼,应酬交际,都采用公款吃喝而分不开的。

所以,一个“吃”字,在吴语体系里,便使用得无比广泛起来,其字义,与饮食、嘴巴甚至风马牛不相及。譬如,被人按住,揍一顿屁股,曰“吃生活”;被人训斥,而不敢还嘴,曰“吃排头”;被人一纸公文,告到巡捕房,曰“吃官司”;被人用曲起的中指敲凿脑袋,不敢还手,曰“吃麻栗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曰“吃白相饭”……我在上海长大,但离开上海已久,不晓得童年听惯了的这些市井弄堂里的语言,现在是否还挂在人们的口边。

还有,将“吃”字本义衍生开去,简直成了一个万能的汉字,怎么用怎么是。诸如:信仰某种宗教,称之为“吃教”;一时间输得抬不起头来,称之为“吃逼”;无能无为,无用还坏事者,

称之为“吃货”;见别人比自己强而泛酸意,称之为“吃味”;考试考得非常差劲,称之为“吃零蛋”。到了“**”期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的最高指示,也是抓住“吃”字做出的新文章。

总之,中国人在“吃”字上,之所以能够如此浮想联翩,频繁使用,很大程度离不开数千年来“民以食为天”这一主旨。中国老百姓,无论春播夏种,无论秋收冬藏,一年到头,无一不为喂饱这张无底洞似的嘴,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忙活着,自然事事离不开,也处处用得着这个“吃”字了。

因此,这些农民,一旦当上了官,手中有权,第一件事,就是这个“吃”字。李闯王就是以“不纳粮”号召农民跟他一起造反的,打进了北京城后,就是允许部下像北方农村过年一样,天天吃饺子,出发点都是这张嘴。

因为小农经济靠天吃饭的脆弱性,经不起天灾人祸,而贪官污吏、暴君虐政、动乱不安、战火纷飞,更是农民的苦难之源。所以,赤地千里,颗粒无收,背井离乡,饿殍遍野,在一部二十五史中,是屡见不鲜的事。惟其如此,“吃”就成为几千年来中国人的第一诉求,一个永恒的主题。贪吃、恋吃、唯吃主义,应该说是数千年封建社会里,饿怕了以后的条件反射。

所以,时至今日,还有“穷吃,吃穷”的乡民,还有“穷吃国家,吃穷国家”的干部,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时代在进步,社会在进展,但旧思想的改变,旧风气的根除,却并非朝夕间事。不过,当看到社会舆论开始揭露这样事实的时候,也说明经过20多年改革开放的砺炼,跨入21世纪门槛,具有更远大抱负的中国人,已经觉悟到,若是长久地被摒弃在世界强国之林以外,即使每个中国人都成为饕餮,又如何?还不是列强鱼肉的对象!

说真的,民众这种大吃二喝的热度,确实应该降降温;而官员嘴上的腐败,则尤其需要煞一煞车。中国人应该将这种与生俱来的“吃”的能量,释放出来,着力点不再放在嘴上,而是用在手上,努力建设、发展,增强、壮大我们的国家,这才是希望所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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