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奇龄既是抗清英雄陈子龙的得意门生,自然也当追随其宗师,转战江南,英勇抵抗。这段历史空白,已无从知悉,但陈子龙历经艰险,不折不挠,屡遭挫败,九死不悔,最后,不幸被俘,一死明志,殉忠前朝以后,作为陈子龙门生的毛奇龄,这位明末廪生,虽未能与其师同进共退,但迅即加入南明鲁王的军事活动,沿着他老师的抗清足迹,游击于江浙一带,继续战斗。然而,崇祯朝所有的败象,在南明小政权再度重复,大势既去,败局已定,大厦之既倒,非人力之所能挽救,只好看它完蛋。鲁王败后,毛奇龄化名王彦,亡命江湖。这应该是公元1644年(顺治元年)至公元1678年(康熙十七年)间事。明亡后的这三十年间,应该说,毛奇龄对他的入门老师陈子龙,在精神上的尊重,在感情上的缅怀,在反清复明事业上的传承,完全合乎儒家所要求的,“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可是,到了公元1679年(康熙十八年),西河先生五十六岁,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突然出现令人大跌眼镜的变化,竟要应博学鸿词科,受招安。
在这个世界上,有勇敢者,也有不勇敢者。勇敢者,固可钦敬,不勇敢者,也不应苛责。毛奇龄不是绝对的不勇敢者,勇敢过,不成功,遂再也勇敢不起来,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完全没有必要一百八十度转向,放下武器也就够了,一定要去当伪军吗?这世界好宽广,这天地好辽阔,你四十年浪迹江湖,萍踪万里,清政权不也未能伤及你分毫吗?为什么要自投罗网?再退一步论,按师即父、父即师的儒家传统,你怎么能够向有杀父之仇而不共戴天的满洲主子输诚纳款,俯首帖耳呢?近人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将毛奇龄与钱谦益、李光地等辈,俱列入伪学者之流,很显然,公元1679年(康熙十八年),他被招安的这一步,是他头顶上这个“伪”字的来历。
康熙对汉民族士人一手硬,一手软,剿抚并重的绥靖政策,最成功的一次,莫过于这年五月的博学鸿词科了。第一,大清王朝江山坐稳;第二,大明王朝气数已尽;第三,最具有实力的三藩眼看完蛋;第四,康熙高规格地收买人心,于是这次“己未特科”,便成为一个表演的戏台,中国文人中最赖蛋的、最没起子的、最卑鄙无耻的、最下作最丧心病狂的,都跳了出来,群魔乱舞、丑态毕露、洋相百出、令人不齿。而在这个舞台上看不到身影的一群,却是中国文人中最精华的、最有骨气的、最信仰坚定的、最正直最光明磊落的精英,他们拒不从命、谢绝招安、守拙安穷、不求闻达的高风亮节,令人高山仰止。那些与毛奇龄年纪相当的同辈文人,如黄宗羲、如顾炎武、如王夫之、如李颙,他们或逃入山林,或躲进洞穴,或绝粒成病,或誓死抵制。不买账、不上当、不应征、不受招安,与无法拒绝诱惑的西河先生相比,高下立见,瑕瑜不同。
此公兴冲冲从萧山北上,以布衣应博学鸿词科,本想大显身手,谁知康熙志在安抚汉人知识分子,不在意才干识见,无所谓人品学问,只要你来应试,你就等于弃明投清,入吾彀中,只试一诗一赋,统统予以网罗。发榜后,毛试列二等,授翰林院检讨,任《明史》撰修官,充会试同考官。便在南城找了间小院,接来家眷,过起京官的衙门生涯。饮茶赋诗,品酒会友,三天一雅集,五天一堂会,倒也忙得不亦乐乎。此时此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陈子龙,早抛在九霄云外。毛奇龄的这一“华丽”转身,由布衣而庙堂,由遗民而新贵,本以为会轰动,会叫座,会得到一个满堂彩,没想到却是很丑陋、很恶心的结果,因为中国人的记忆力,说来也有点奇怪,常常忘掉不该忘掉的,某些人自以为的伟大;但却常常记住不该记住的,某些人最忌讳的渺小。陈大樽,一代诗豪,末世奇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是他的门生,他是你的座师,阁下的这种背师行径,能不让人啐唾沫吗?
作为《明史》馆纂修,并不安心于埋头史料,搜罗资证,却忙里偷闲,给康熙上了一本《平滇颂》。毫无疑义,这是一篇马屁文学。当时,康熙征讨吴三桂,尚未取得胜利,一方面对吴三桂讨伐之、粪土之,一方面对康熙吹捧之、神化之。也许康熙身边有的是阿谀奉承的御用文人,毛奇龄哪里拍得过高士奇这等马屁精,白忙活一场,什么也没捞着。那年的年终奖有没有倒在其次,这篇《平滇颂》引起的物议,却沸反盈天。第一,吴三桂对于大明王朝,虽万死不赎,但你毛奇龄也是降人一个,以同类为牺牲,做俎上肉,千刀万剐,以求取悦于新朝,在道德上先就站不住脚。第二,你毛西河本来“少年苦节”“有古烈士风”的美誉,如今怎么也溜须拍马,不顾廉耻地下作起来。于是,给人留下“晚节不忠,媚于旃裘”的恶评。
终于,他明白了,这是一次投入太多,付出太大,而收获甚少的蚀本生意,不当遗民当顺民,不作孤忠做时贤,只是得到史馆中的一席位置。长年坐冷板凳下去,这实在太划不来了。呜呼,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能不懂得物稀为贵的市场原则呢?当清朝入关之初,抵抗者众,反对者多,不合作者遍地皆是时,第一个软骨头洪承畴表示降服,会被皇太极视若至宝。第二个软骨头吴三桂表示归顺,会让多尔衮受宠若惊。可后来,一个比一个赛着软骨头,一个比一个赛着王八蛋,你毛奇龄迟来的投诚,康熙就不会将你当香饽饽待了。于是,公元1686年(康熙二十五年)因痹疾患足,借病隐退,长居杭州,既没有十分地堕落,也不敢公开地反抗。住在杭州竹竽巷他哥哥家中,专事著作,苟安求生。
这期间,康熙因政局渐趋稳定,遂加紧对汉族文人严密控制,遂有戴名世的《南山集》案,这次文字狱,牵连方苞和安徽桐城方氏宗族,被绞、被杀、被关、被流,以及合家老小集体自缢、投塘者,足有数百条人命,这是公元1711年(康熙五十年)间发生的悲剧。时已米寿的毛奇龄,听到这个消息后,吓坏了。因为方苞为《南山集》写序,而成为同案犯,他很害怕为其师卢函赤《续表忠记》一书所作的序,是否会因都记南明政权的史事,招来杀身之祸。凡文字狱兴,最可怕的不是皇帝的震怒,而是会有无数的小人跳出来,鸡蛋里找骨头,文章里做文章,顺藤摸瓜,找缝下蛆。毛西河一生,因这抬杠,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谁要趁此咬他一口,必死无疑。因此,他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偶有动静,心惊肉跳,公人路过,魂飞魄散。一个八十八岁的老汉,哪禁得如此折腾,看来,即使没有小人收拾他,他自己也会在惊吓中,收拾了自己。
天才的最大不幸,首先是生错了年代;其次是生错了地方;再其次居然活得很长很长,所谓“老而不死”,所谓“寿则辱”,其实就是拖得很长的痛苦。那些日子里,这位老先生,如坐针毡、如履薄冰,至此,作为一个苟全于世的文人,他所能做的,就是推得一干二净,嫁祸于人了。全祖望《鲒埼亭集外集》中《书毛检讨忠臣不死节辨后》一文,对这位老先生为保全自己,推卸责任的卑污行止,大加谴斥。“已而京师有戴名世之祸,检讨惧甚,以手札属镇远之子曰,吾师所表彰诸忠臣,有干犯令甲者,急收其书弗出也。其子奉其戒惟谨。乃检讨惧未止,急作此辨而终之曰,近有《续表忠记》者,假托予序,恐世人之不知,不可无辨。呜呼,检讨不过避祸,遂尽忘平日感恩知己之旧。检讨所作底本并其手札,至今犹藏卢氏。其子尝流涕出以示予,予因而记之。检讨亲为之序而反复如此,则可骇也。”
于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抬杠的毛奇龄猥琐、自私、庸俗、卑下的另一个侧面。他虽然有学问,但是,人格上并不完整,他虽然著书等身,但是,思想上并不高尚。当他汹汹然驳难这个世界时,他曾经是谁也压不服的强者;可当他面临利害选择,安危应对时,他却是一个进退失据的侏儒。
一个人怎么活,是他自己的选择,好和坏,对和错,旁人是不宜置喙的。同样的道理,一个古人,他的一辈子,他走过来的路,印着自己无悔的足迹,别人是无法改变那段历史的。后人评价的好和坏,与本人感觉的对和错,也许并不总是画等号。因为时代不同、观点不同、立场不同,感受也不同。明白这一点,对于古人,应该尽量宽容一点才是,背离时代的求全责备,罔顾性格的过高期待,认为应该站直了活,宁死也不屈,而不应该低三下四,受嗟来之食的高调,都有缺乏辩证唯物和实事求是的不足之处。
所以,全祖望在他那篇文章的末后,说了这样一句话,给我很大的启发:“天门唐庶常建中曰,君姑置检讨弗问,盖谅其非本心耳。予大笑而颔之。”同样,法国汉学家戴廷杰(pierre-henridurand)在其所著《戴名世年谱》中,提到这件事,也表现出来一种宽容和厚道的精神:“文祸方震天下,股栗畏陷坑,伤义以避网,岂独毛奇龄一人而已哉?”
公元1716年(康熙五十五年),西河先生终于寿终正寝。
死前,他留下遗言:“不冠,不履,不易衣服,不接受吊客。”这四不,也许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一次的抬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