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清代大贪,还是一位“大墙文学”作家呢!
公元1799年(嘉庆四年),八十九岁的太上皇乾隆,去冬不豫以后,病情每下愈况,转过年来,初一加剧,初二不起,初三驾崩,乾隆盛世至此告一段落。
中国皇帝通常都很短命,弘历是为数不多的长寿者,然而,不论臣民们将“万寿无疆”这个口号,喊得如何震天动地,最终还是老天爷说了算,让你五更死,不得到天明,他眼睛合上了。
送终的人当中,有两个人表情比较怪异,一个吓得要死,极恐惧,但要做出极镇静样子的,是和坤;一个乐得要死,极快活,但要做出极悲苦样子的,是嘉庆。其他跪在大行皇帝灵前做泣血稽颡状,做痛不欲生状的皇亲国戚、文官武将,对这一君一臣的表演,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都估计会有一场好戏可看。但没有料到戏文马上开始,连上场锣鼓都没敲,大幕就拉开了。
嘉庆不是很有为的帝王,但对付和坤,其行动之迅雷不及掩耳,其手段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倒是表现得极其刚毅决断,似乎颇有一点英主之气,可惜他一辈子好像也就英明伟大这一次。“初三日,纯皇帝宾天,初四日,上于苫次谕统兵诸臣,初五日,御史广兴疏劾和坤不法,初八日,奉旨革和珅职,拿交刑部监禁。”(无名氏《殛坤志略》)。要不是考虑到皇妹是和坤的儿媳,要不是考虑大年节下开刀问斩不吉利,和坤早就人头落地了。
这也好,让这位中国历史上不数第一,也数第二的巨贪,看着自己积二十年的搜括,堆砌成的一座价值八万万两银子的冰山,霎时间化为乌有。关在大牢里的和坤,看到这样一个下场,能不感慨万千吗?抚今追昔,于是,一首诗涌上心头:“夜色明如许,嗟予困未伸。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诗,写得不怎么样,但却是正经八百的“大墙文学”。
“大墙文学”分两类,一类是关在大墙里写的,另一类是走出大墙后写的,前者我相信真情实感要多一些,后者难免有得便宜卖乖的成分。因为不论哪个朝代,只要进到局子里,“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这个戒条,是千古以来蹲班房者的第一守则。至于出来大墙以后,笔走龙蛇,天马行空,那精神状态就大不一样了。所以,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尚可一读,但他走出古拉格,跑到美利坚之后的作品,便少有精彩,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从“诗言志”的角度看,和坤的诗,百年一梦,廿载劳神,还真是言之有物,不能不说是深刻的谛悟,比之后来那些或刻意渲染,或无病呻吟,或意在泄愤,或涂脂抹粉的“大墙文学”,要有看头得多。但从艺术角度上仔细推敲,此诗也不免“大墙文学”共有的那种意蕴浅白,直奔主题的通病,感情是有的,诗情就不足了。前人也说此诗:“诗殊不佳,足觇其概。”
但“廿载枉劳神”的这个“枉”字,倒是古今中外贪污犯最后必然会产生的顿悟。何谓“枉”,就是头掉了,命没了,纵使贪下金山银山,又有个屁用?最滑稽的当数唐代巨贪元载,代宗李豫抄他的家,竟查出调味品胡椒八百石,总量约合60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谁也弄不懂他收藏这吃不完、用不尽、卖不出、无他用的香料干什么。最后死时,他连一粒胡椒也带不到阴间去。宋代巨贪蔡京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大贪官,抄家时发现其家有三大间屋子,从地上一直堆到房梁,装满了他爱吃的黄雀酢,即使他转世投胎二百次也食用不尽。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的结局,在充军发配途中,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硬是不卖给他食物,给多少钱也不卖,活活饿死了。同样,和坤曾经拥有八万万两银子,在写这首绝命诗的时候,口袋里空空如也,连一个铜子也没有。
能不长叹一声“枉”也者乎?
尤其让他感到十分的亏和十分的冤,这些钱全进了绝不是他的对手,那个窝囊废嘉庆的腰包,让他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所以,公元1799年,和坤倒台后,京城流行的一句民谚,便是“和坤跌倒,嘉庆吃饱”,八亿两银子,相当于朝廷十年的总收入,这位皇帝,没法不在他父皇的灵前偷着乐。
话说回来,巨贪和坤虽万死难赎其罪,但若无其主子乾隆的百般宠信,纵容包庇,他有可能贪污下如此天文数字的赃款?现在已无法弄清楚和坤感到“辜负九重仁”的乾隆,为什么任其贪赃枉法的真正内情了。
因为,中国的历史学家有“为尊者讳”而隐恶扬善的传统,个人写的回忆录,通常也是尽说好的,不说孬的。有的人,甚至将屁股上没擦干净的遗矢,也美化成头顶上的光环,历史遂成为扑朔迷离,雌雄莫辨的谜。不过,若按《史记》和《汉书》的《佞幸列传》类推,凡能成为帝王的弄臣者,多半具有同性恋的关系,而和坤偏偏是一位“仪度俊雅”的美男子。因为,从乾隆对和坤无微不至的关怀来看,他不像万岁爷,更像一位老情人。我始终在想,弘历如此厚爱和坤,是不是有可能存在着性畸变的因素,也是说不定的。
据《庸盦笔记》,谈到和坤的发迹史,“乾隆中叶,和坤以满州官学生在銮仪卫当差,选舁御轿,一日,大驾将出,仓皇求黄盖,不得,高宗曰,是谁之过欤,各员瞠目相向,不知所措,和坤应声曰,典守者不得辞其职。高宗见其仪度俊雅,声音洪亮,乃曰,若辈中安得此解人,问其出身,则官学生也。”
“俊雅”“解人”二语,耐人寻味。
有的野史演义,说和坤乃轿夫出身,是有点臭他。但乾隆三十四年(1769),和坤30岁前,在相当于仪仗队的銮仪卫为三等侍卫,是一个极普通的,扛扛旗子或者打打黄伞的仪仗队员,大概是不会错的。然而,命运这东西也难以预料,一是他的优雅风度,二是他的识解理趣,被高宗一眼看中,这是乾隆四十年(1775)的事情。于是,时来运转,升任御前侍卫和副都统,将他调到身边来了。
君臣之间的距离缩短,这是最最关键的一点,读者幸勿轻轻看过。
果然,不到一年间,比单口相声《连升三级》还邪乎,升为户部侍郎兼军机大臣、兼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也就是说,一身兼任财政部、内务部、首都警备区和陆军司令等要职。前清的军机大臣,实际上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乾隆将如此机要重职授予他,可见对这位弄臣爱之弥切。好像还怕其仅拥有炙人权势,不足以表示对他的爱,格外赏他一个崇文门税务监督的肥缺。旧时北京有东富西贵之说,别看这是级别极低的衙门,但却是一个肥得流油、日进斗金的美差。
乾隆四十五年(1780)以后,益发飞黄腾达,由户部侍郎升为尚书,副部级升为正部级,副都统改为都统,内务府大臣上加衔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上加衔议政大臣、御前大臣,兼理藩院尚书。尤其贻笑大方的,将一个基本上没有学问、未经科举、也没读过多少经史子集的、只是一个官学生(大约相当于高中文化程度)的和坤,兼四库全书馆正总裁,别看纪大烟袋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只能给他当副手。
这就是“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的古代版。乾隆帝真是爱他呀,把最钟爱的小女儿和孝公主,许配给和坤的儿子丰绅殷德,君臣两人成为儿女亲家,试想,天底下,除了乾隆以外,还有谁能超过他?嘉庆,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
乾隆四十六年(1781),和坤再兼兵部尚书头衔,外加管理户部三库,老爷子等于把国库的大门钥匙,也交给这位情人,任其自取。乾隆四十八年(1783),和坤交出兵部尚书衔,任户部、吏部两尚书,受封为一等男爵。乾隆五十一年(1786),由协办大学士升为文华殿大学士,为户部的管部大臣,有权管理户部所有长官;五十三年(1788)晋升为三等伯爵;五十六年(1791)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步步高升,令人目不暇接。嘉庆二年(1797),乾隆帝身为太上皇,仍不忘自己的情侣,改任和坤为刑部管部大臣,兼户部管部大臣。嘉庆三年(1798)晋升为公爵。
乾隆将一个仪仗队员,抬举到掌管军国大事的重位,尤其当了太上皇以后,全权委托和坤便宜行事,气焰嚣张到极点,别说满朝文武、大小官员,对他畏之如虎,就是皇子皇孙、亲王贝勒,对他也要礼敬三分,甚至已正式称帝的嘉庆,有什么事要面奏乾隆,也得拜托和坤,请他通融。
唐之元载,宋之蔡京、明之严嵩,都是历史上有名的贪官,但得到帝王如此高抬厚爱者,和坤是独一份。中国帝王的男宠之风,在二十四史中,唯有《史记》《汉书》不怎么避讳,直书“共卧起”这种同性恋行为,嗣后的史家,便闪烁其词了。但从和坤所受的宠遇看,龙阳之兴、断袖之癖、帝王的弄臣现象,一直到清末,仍是中国宫廷中最阴暗的一角。
所以,和坤不仅是巨贪,恐怕更是中国污秽文化中的那最肮脏的毒瘤。
颙琰登基四年,说来可怜,是个有名无实的儿皇帝,一切都得视老子的脸色行事,还要与大权在握的和坤虚与委蛇。所以,盼着太上皇撒手西去,做大清国真正的一国之主,是颙琰四年来的梦。好,这一天终于来到,老爷子终于不再指手画脚,停放在殡殿里了。
和坤的神气,马上就是昨夜星辰昨夜风了,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嘉庆在“御榻前捧足大恸,擗踊呼号,仆地良久”,那三流演员的蹩脚演技,完全是在装蒜。但从他掠过和坤时的眼神,谁都明白,这位权相的脑袋能在脖子上维持多久,是大有疑问的了。
谁教他拥有那么重令人嫉恨的权,那么多令人眼红的钱呢?从1775年到1799年,和坤倚势弄权,疯狂聚敛,二十多年搜括下八亿两银子的天大家业,创下中国贪污史上吉尼斯纪录。
从清人笔记中,查出来的三种说法,基本上是相同的:
一、《清稗类钞·讥讽》,“和坤在乾隆朝,柄政凡二十年,高宗崩,仁宗赐令自尽,籍没家产,至八百兆有奇,时人为之语曰‘和坤跌倒,嘉庆吃饱。’”“八百兆”,即8亿两银子,清代的一两银子,相当于人民币50~60元,其查抄财产总值应该有400亿至500亿元人民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