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老太太哭,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中国有无数的老年女性,莎士比亚早说过的:“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上了年纪以后,尤为弱者中的弱者。那么,时不时地泪水伴着苦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悲从中来,也就不大被人当回事了。但如果这位老太太非等闲之辈,或是九五之尊,如武则天;或虽不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却也是母仪天下,不可一世之人,如慈禧太后,她们当庭哭将起来,可就是非同小可了。
在中国历史上,拥有极高权力而且产生极大政治影响的女性,数来数去,大概也就只有这两个人,一个为武则天,一个为慈禧。武则天寄居在尼庵时,可能伤过心。但在金銮殿上大放悲声,也就只有宫里人称之为老佛爷的西太后了。
我记得早些年,能在颐和园里看到慈禧太后的肖像,不知是一幅油画,还是一帧摄影。像中的女主人公,作为统治者,确是威严有加;作为女人,魅力有点不足;作为祖母,那就太嫌冷酷。大概女性到了一定年纪以后,就不宜到大众浴池去了,该鼓出来的部位,都大大缩水,不该鼓出来的地方,却大大发达,说实在的,很不雅观。而且最可怕的,那嘴角、眼角、眉梢、眼袋、下巴、腮帮子,甚至皱纹,受地心吸力作用,一律向下看齐,那样子就更像狼外婆了。
对于清代倒数第二个皇帝德宗之死,有两种说法:一日毒杀;一日病毙。宫廷中这些幽深的秘密,永远是解不开的谜。最近,听说从光绪的头发中,测出了砷,也就是砒霜的化学分子。我也一直不大相信慈禧太后,最后会给光绪送去一杯鸩酒,令其自尽。她要想结果他的话,早就下手了。八国联军进城前一刻,她出逃时,还有工夫下令将珍妃推到井里去,说明慈禧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她心目中的反叛铲除,但始终没有做。她没有杀掉他,不等于她饶恕了他,她把他视作永不原谅的仇敌,这是肯定不疑的。女人,要是真的记恨谁的话,那绝对会记上一辈子的。我相信,光绪自1875年登极,到1887年亲政,长达十二年之久的垂帘听政期间,她对这个文弱的、听话的、一直厮伴左右的青年人,要是一丝母性的感情也没有的话,未免不合情理。正是这一点点人性的光辉,才使得光绪保住一条小命,得以在瀛台苟活下来。
从宫中的御医方案和光绪自己的文字看出,他很可能一直是位精神抑郁、身体衰弱的病人。经过重重打击以后,身心交瘁,情绪沮丧到了极点,在瀛台幽闭的无望岁月里,终于像一盏孤灯,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生命之光便熄灭了。清代的德龄公主写过一部书,书名“瀛台泣血记”,“泣血”一词,形容这位可怜皇帝的晚景,实在是非常准确的。因此,持病重不治而亡的观点,似乎更有理由一点。
也正是如此,1900年8月11日(庚子年七月十七),八国联军开始大举攻城,慈禧太后在鸾仪殿的御前会议上,哭着向廷臣们发问:“余母子无所赖,宁不能相救耶?”(《庚子国变记》)8月14日傍晚,马上离开紫禁城前,对匆匆赶来的大臣刚毅、赵舒翘、王文韶说:“你们到哪里去啦?都想跑回家去了,丢下我们母子二人不管。”(《景善日记》)从以上她所说的这些相当失态的话来看,虽然恨光绪的背叛,但无论如何,终究有那十二年的母子感情,使她下不了在这一刻将他处置掉的狠心。其实,她已经立了储君,也就是那个不成器废物蛋大阿哥,对她来讲,光绪已是可有可无的人。然而,她承认母子关系,说明她终究不完全是蛇蝎心肠的狼外婆。
慈禧太后的这一次哭,与她还当兰贵人时,因得不到咸丰全部的爱而珠泪暗垂,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到了这把年纪的哭,实在是不祥之兆,堪称亡国之音,从此敲响了大清王朝的丧钟。
她绝没有想到直隶总督荣禄,和他吹捧的义和团神兵神将,竟也是血肉之躯,并不是如他们所蛊惑的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身。大沽失守,北仓再败,北洋重镇的天津,如此不堪一击,眨眼之间,八国联军已经打到她鼻子底下。她在鸾仪殿的御前会议上,不得不向廷臣们发问:“怎么办?怎么办?你们到底也吭个声啊!一个个干瞪着眼,不想办法救治,撇下我们娘儿俩不管吗?”曾经是很精明的老太太,面对这帮废物,能不放声一哭吗?
光绪在一旁一言不发,而跪在地上的众大臣,除了磕头如捣蒜外,连大气也不敢出。她以为她的哭声,能得到一个答复,但她忘了,清朝官员在她面前,永远是奴才。而奴才,只有按主子吩咐的办,哪有主子问奴才怎么办的道理?他们习惯了只有一个字可说,那就是“喳”。如果要你说话,你也只能顺着主子的意思说话,这就是某些官员们永远去不掉的劣根性。上边有耳朵需要听,下边才有巧言令色。可到了国难当头,跪在地上的众大臣,除了磕头如捣蒜外,连大气也不敢出。
其实,她还有一句潜台词:“你们不是都说义和团行吗?”义和团得意时,这些官员比谁都嚷嚷得凶——
御史徐道昆奏过:洪钧老祖已命五龙守大沽,洋鬼子的兵船,将不战自沉。
御史陈嘉言奏过:他得到了关云长关老爷的亲笔帛书,言夷当自灭,老佛爷足当高枕无忧。
编修萧荣爵奏过:夷狄无君无父两千多年,这是天老爷假手义民将他们消灭的大好事。
尚书启秀上书过:使臣不除,必为大患。五台山高僧普济,有神兵十万,请召之会歼逆夷。
曾廉、王龙文建议过:用决水灌城之法,引玉泉山水灌使馆,必尽淹毙之。
御史彭述奏过:臣目睹义和拳咒炮不燃,其术至神,夷兵不足挂齿,何足畏哉。
整个朝廷,文武百官,全是诸如此类的一派胡话、鬼话,还正经八百地上奏折,递条陈,而且瞪眼撒谎脸不红,面不变色心不跳,你不能不佩服这些要员的无知、无耻、无聊、无可救药。现在,主子一哭,奴才们知道干系重大,都没屁好放了。就连说过“使馆破,夷人无噍类矣,天下自此当太平”的刚毅也噤声了。那个一向倚老卖老,木乃伊式的大学士徐桐,曾经上书发表令人笑掉大牙的见解,他说,洋人走路笔挺,是由于他们膝盖不能弯曲的缘故,此后若与洋人交火,只需发给兵勇们每人一根竹竿,将其拨倒在地,无法站立起来,彼等必束手就擒矣!这会儿也把嘴闭紧了。
8月11日的寅初卯刻,北京的夏天亮得早,军机处就把李秉衡兵败自杀的消息和危在旦夕的状况,送到寝宫里面来。太监们不知该不该惊动老佛爷,正犹豫间,老年人睡觉轻,她还是听到动静,让传了进来,还未等小太监念完奏折,老太太就傻了。
那位来自四川的总督李秉衡赌咒发誓,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要痛歼来犯洋人,立一番不世之功,着实让西太后开心了一阵。据后被处死的山西巡抚毓贤说:“义和团魁首有二,其一鉴帅,其一我也。”所以,李秉衡赶到北京保驾,也在情理之中。他以为自己是统率军队和义和团两支武装力量的最佳人选,“众皆寄厚望于鉴帅矣”!老太太也这么看的。朝觐出来,小胡子一撅一撅,很得意于受命于危难之际,口口声声要力挽狂澜,不枉老佛爷对他的栽培。鲁迅先生翻译的《思想·山水·人物》一书,其作者日本人鹤见佑辅认为,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好演员,这话端的有理。在台上的人,好演戏,在台下的人,好看戏,永远有一分戏剧化的好兴致。于是,他的出征便像大出殡一样的热闹好看,“请义和拳三千人以从,新拜其大师兄,各持引魂幡、混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而行”。就从朝阳门出了城,这场面,根本就是唱京剧,哪是打仗?
他的数万雄师,开赴到通县张家湾,还未来得及安营扎寨,那八国联军已经从天津、河西务、落垡、杨村,一路打来。站脚不稳的鉴帅,被迫匆匆接战,谁知手下的兵将,原非他管,此时哪受节度,立刻溃不成军。义和团本是种地的农民,进城后刚捞到一点油水,也舍不得马上就义,纷纷丢下大刀片子,作鸟兽散。李鉴帅知道战也死,降也死,不战不降回去仍是死,老佛爷岂能饶了夸下海口的他。于是,吞金自尽。
这一下,慈禧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从手间滑走了。她明白,若不殉国,只有逃生,再也别指望有人救她了。
这一天,京城外是八国联军沿东直门到东便门的全线强攻,炮声如雷;京城内是义和团和甘军、虎神营围着东交民巷使馆区轮番冲锋,杀声震天。紫禁城也能听到爆豆似的枪声,刚毅亲眼看到俄国的哥萨克马队,从东便门冲进,跑来报告,说大事不好,慈禧还不相信,以为是董福祥的回勇。但俄国骑兵们突破建国门后,从现在的北京站,恒基中心方位,向东交民巷挺进,离皇宫也就咫尺之遥,她像热锅上的蚂蚁,火速召见荣禄八次,召见端王五次,可见其仓皇失措到何等程度。而皇亲国戚,辅弼元老,军机要员,内阁臣僚,在此兵临城下之际,一个个舌头都打了结,谁都一筹莫展。一时情急,慈禧才哭了起来。
坐在她身旁的光绪,一言不发,自然心里明白,她是为所倚重的顽固派集团而哭,是为所指望的义和团神兵神将而哭。前者不中用,后者不顶用,才让老太太伤心落泪。我想,此刻的光绪,半点也不会同情老太太,他恨她,说不定还有一点幸灾乐祸。所以,保持着难堪的沉默。如果一定要他说,他有胆子的话,也许会讲:这一切,都是皇额娘您自己种下的苦果。但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帝,如果看过《红楼梦》这部小说,应该明白探春曾经感叹过的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清王朝一代更胜一代的腐败,才造成这种气数将尽的局面啊!
他当然不敢说,但他心里明镜似的,所以,1899年,他发誓要变法维新。
他当然不敢表露出来,这位变法维新的失败皇帝,心里明白,现在,神仙也没办法了。大厦将倾,根基先就败圮;疮痈溃破,内体业已糜烂;王朝垮台,政权灭亡,都是国家机器出了毛病。从古至今,那些摘掉王冠,滚下龙椅,走上断头台,仓皇辞庙垂泪宫娥的统治者,最致命的败因,莫过于上腐下贪四字。时下,一些负责同志,一些有识之士,不是在振聋发聩地提醒人们,要是不从现在起荡涤大小干部中的贪污腐败现象,将会有亡党亡国之险吗?我以为,这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