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改诗很出名,既改自己的,也改他人的。自己的作品,改好改坏,他人难以置喙,不是自己的作品,改好改坏,便挡不住他人的评说。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说:“每逢他人佳句,必巧夺豪取,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贼,唐宋大家无如公之明目张胆者。”话很刺耳,但钱列举例证,一一摊在那里,大有“人赃俱获”的架势,让人对这位唐宋八大家之一,不敢恭维。
他的改诗,有改得好的,如他自己的诗,《泊船瓜洲》中“春风又绿江南岸”句,多次改动,而后用“绿”,可谓点石成金。有改得不好的,如南北朝梁代诗人王籍的《入若耶溪》,其中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一联,他用在自己的《钟山即事》中,改作“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黄庭坚就嘲笑他的这一改为“点金成铁”了。本来,鸟的鸣声,山的幽静,动静对照,互相衬托,王安石这样大白话式坐实以后,意思是对的,可原诗的那种美感,也就荡然无存。
历史上王安石,其自信到了自负的程度,其自以为是的行径超出常人范畴。尤其官大以后,居高临下,凌驾一切;嘴大以后,令行天下,目空一切。虽然他政治发迹,是这样骄纵取得成功的,但是他变法的流产,也是这样蛮横遭到失败的。
据说,他罢相后回金陵,居处的地名为“谢公墩”,因东晋谢安曾居于此遂名。王安石写了一首诗:“我公名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他这种改动文字的坏毛病,可谓恶习不变了。如果不是他很快过世,这个地名也会被他改的。
每到转过年来,大地春回的季节,往往会想起王安石的这句诗。王安石死距今近千年,千年之后,还有人顺口念出来他的这首诗,这大概是真正不朽了。
这首《泊船瓜洲》所以被人牢记,很大程度上因为其中的这个“绿”字。典出南宋洪迈的《容斋续笔》,卷八《诗词改字》中说:“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
这则传闻很精彩,全诗二十八个字,用对一字,全诗皆活。王安石这种挑来拣去,才定妥了这个极其传神的“绿”的做法,一直视为诗人字斟句酌的范例,作家不惮修改
的样板。唐代诗人卢延让《苦吟》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大概就是这个认真精神了。王安石(1021—1086)和洪迈(1123—1202),虽相距百年,但俱为宋人,而且洪迈声称目睹原件,当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其实,春风送暖,岸草萌绿,意味着春天的来临,北人和南人的感受不尽相同。冬去春又来,江南水乡的绿,那可是全面的、彻底的;而春来冬不去,华北平原的绿,只可能是依稀的,朦胧的。记得早年间铁路没有提速之前,由北京回上海探亲,列车驶行在北方原野上,别看已是阳春三月,地里的残雪未化,河里的残冰依旧,仍是一副残冬的景象。可睡了一觉醒来,到达安徽、江苏境内,车窗外那“杏花春雨江南”景象,一片浓绿,迎面扑来,这时才领略到真正的春天,应该是与这个王安石笔下的“绿”字分不开的。
所以,西长安街红墙外的玉兰花,在枝干上冒出骨朵,然后,小骨朵变大骨朵,这应该说是京城来得最早的春天使者。休看时令为春,根本谈不上春天的一点感觉;甚至玉兰花绽放了,凋谢了,时离五一节也不远了,一眼望去的盎然绿意,对京城人而言,仍是一份奢望。真到了那一天,触目皆绿,绝对便是夏天了。所以说,北京人心目中,初春与残冬,无甚差异。上世纪二十年代,居住在西城的鲁迅先生,也有这种观感,他在《鸭的喜剧》里这样说过,“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
清人褚人获《坚瓠集》中载:“世传王介甫《吟菊》,有‘黄昏风雨过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之句,苏子瞻续云:‘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吟。’因得罪介甫,谪子瞻黄州。菊惟黄州落瓣,子瞻见之,始愧服。”也有另外一种说法:“后二句,又传为欧公作,介甫闻之曰:‘欧九不学之过也,不见《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乎?’”
王安石还有一首脍炙人口的《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与《泊船瓜洲》一样,这是一幅以长江流域为人文背景的风俗图画。而北京的春节,其实并无“春风送暖”这一说。常常倒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因此,王安石的这个“绿”字,要是泊船通州的话,恐怕就未必贴切了。所以,地域与时令、季节、气温、植物的生长周期,都不可一概而论。
明代“公安三袁”之一的袁中道,对北京城的春天来得奇晚,去得特快,也是深有体会的。偶读他的一篇《游高梁桥记》,忍不
住笑了起来。这篇记述了他一次失败春游的小品文,也是扫兴在毫无春意的京城春天上。文中所记的同游者,有其兄袁中郎,有一位王子,想必是一位国族贵裔吧?彼时,两兄弟俱未发达,为求发达不得不离乡背井,来到天子脚下,谋职求官。邀王子同游,也许是一种公关活动吧?这就姑且不去深究了。他们春游的目的地,为如今出西直门不远的高梁桥。明代这个地方,与今大不同,“有清水一带,柳色数十里”,甚至还有小舟穿行于莲荷中的。如今,桥已不存,河也湮没,只是作为记住这段历史的一个地名,一个公交站名,而还留存着了。
袁小修的文字十分洗练,“于时三月中矣,杨柳尚未抽条,冰微泮,临水坐枯柳下小饮”。接下来,“谈锋甫畅”,自然是谈正题的时候,没想到,“而飚风自北来,尘埃蔽天,对面不见人,中目塞口,嚼之有声。冻枝落,古木号,乱石击。寒气凛冽,相与御貂帽,着重裘以敌之,而犹不能堪,乃急归。已黄昏,狼狈沟壑间,百苦乃得至邸。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砾砾”。
这大概是发生在明万历年间的一次强沙尘暴,那时没有风云二号气象卫星,没有晚间新闻后的天气预报,猝不及防的袁中郎、袁中道可被折腾得够呛。事后,他越想越懊恼,不禁牢骚。“今吾无官职,屡求而不获,其效亦可睹矣。而家有产业可以糊口,舍水石花鸟之乐,而奔走烟霾沙尘之乡……”这不是犯傻吗?“噫!江南二三月,草色青青,杂花烂城野,风和日丽,上春已可郊游,何京师之若如此”。他想起家乡那绿色的春天,对自己,忍不住责疑起来:“予以问予,予不能解矣。”不过,最后他解开了,作了这篇短文。“然则是游也宜书,书之所以志予之嗜进而无耻,颠倒而无计算也。”
袁中道批判自己“嗜进而无耻”,看出他人格精神的高度;“颠倒而无计算”的自省,说明了同是春天,地分南北,人分你我,在认知上和感受上,是存在着差距的。三袁的籍贯为湖北公安,与王安石诗中的镇江、瓜洲,纬度稍南,北京的“杨柳尚未抽条”,那里早就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季节了。
野史笔记,不可尽信,但从王安石的这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形象措辞,“菊惟黄州落瓣”的细节真实,以及公安三袁那弟兄俩对于家乡春天与京城春天,其同与不同之处的疏忽来看,无论写文章、做事情,对象、时间、地点,必须首先要弄清楚,搞准确,否则,很可能要出“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砾砾”的笑话来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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