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生于公元1716年,逝于公元1797年。
这位皇帝比他早生五年,比他晚死两年,袁枚一辈子为乾隆的臣民,而乾隆酷爱收拾文人,对于前面提到的敢抗膀子、敢昂脖子的第一类型文人,和不听调教、不听招呼的第二类型文人,有一种时不时要收紧骨头,动不动要开刀问斩的特别嗜好,很可怕,很恐怖。所以,便可理解他宁可谈吃谈喝,不敢忧国忧民的缘由了。因为他只有一个脑袋,要是玩掉了的话,吃什么也不香了。这大概就是袁枚为什么好吃喝好女色,好盖房造园,好收藏古玩,好交友远游,非要做第三类文人的原因了。
《清史稿》对他的这些“好”,也有微词,说他“喜声色,其所作亦颇以滑易获世讥”。
说实在的,在中国的饮食文化之中,很少有像点样子的典籍拿得出手,因为中国人吃的不讲究,不光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干稀搭配”的凑合对付,而是中国小农经济的基本贫穷状况,决定了温饱问题之难以解决。家无隔宿之粮,一饱难求,如何侈谈美食,人家会以为你是神经病的。除了曹雪芹那样昨天的富家子弟,穷到“举家食粥酒常赊”,尚有薄粥糊口,才耐不住在笔底下重温昔日的美食,来一次精神会餐的。而对赤地千里的饥民来讲,对枵腹绝粒的饿殍来讲,想到的只能是如何造反,因为只有豁出一身剐,才不会饿死,只有当流寇,哪怕人食人,也强似倒毙在地头上。饿肚子的人革命性最坚决,饱肚子的人才想到美食,而整个中国历史,饿肚子的时候多,饱肚子的时候少。所以,鲁迅先生很感叹古籍中资料之匮乏,是与这样大背景分不开的,饱且匪易,何从美食?
“我于此道向来不留心,所见过的旧记,只有《礼记》里的所谓‘八珍’,《酉阳杂俎》里的一张御赐菜帐和袁枚名士的《随园食单》。元朝有和斯辉的《饮馔正要》,只站在旧书店头翻了一翻,大概是元版的,所以买不起。唐朝的呢,有杨煜的《膳夫经手录》,就收在《闾邱辨囿》中。……”(《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
袁枚此人,生前身后,颇多訾议。独他这本食谱,倒一直被视为食界指南,传布甚广。据说,此书有过日文译本,译者为青木正儿。清人梁章钜在其《浪迹丛谈》里,凡谈及饮食,无不推介袁枚的《随园食单》,认为他“所讲求烹调之法,率皆常味蔬菜,并无山海奇珍,不失雅人清致。”看来这本虽薄薄一册,但极具文彩的《随园食单》,总算填补了中国饮食文化史上的空白。
唐朝没有袁枚,我们不知道唐朝人吃什么和怎么吃;唐以前的朝代也没有袁枚,我们更不知道那些朝代的人吃些什么和怎么样吃。近人向达先生专攻唐史,著《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一书对于唐代吃食,也只是转抄前人记载而已。我们如今在古籍中看到的,诸如“馎饦”、“□罗”、“焦槌”、“馉脯”、“不托”、“胡饼”等唐代食物,当时在长安街头,大概是可以随便买
到的小吃,究竟是个什么东东呢?很难有行家说出个子午卯酉了。再如宋代苏轼,这也是个美食家,东坡肉,就是他的发明。当他流放海南儋州后,思念中原饮食,遂有那段“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渗以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茶”的佳话,这道颇近似西人圣诞节火鸡大餐的菜式,若是能像曹雪芹那样写他的“莲叶羹”、“茄鲞”,比较仔细地交待选用之材料,制作之过程;何以“温淘”而须“槐芽”?何以“抹猪”必用“襄邑”?因何“炊香粳”而“荐子鹅”?因何“灌杏酪”而“蒸羊羔”?这些细节部分,如果留给后人更多的参照系数,也可以弄出赚食客钞票的,如同红楼大宴一样的东坡大餐呀!
但袁枚能写这本《随园食单》,这真得感谢乾隆皇帝,要不是他一个劲地压迫文人,那么狠,那么毒,到了赶尽杀绝的程度,弄成万马齐喑的局面,也许袁枚不会花四十年工夫,念兹在兹地写他这本饮食大全了。袁枚生于“盛世”而未杀头,是其幸;但碰上乾隆,他只好风花雪月,大谈饮食之道,是其不幸。
据《清史稿》,袁枚“幼有异禀,年十二,补县学生。弱冠省叔父,广西抚幕巡抚金鉷见而异。试以《铜鼓赋》,立就,甚瑰丽。会开博学鸿词科,遂疏荐之。时海内举者二百余人,枚年最少,试报罢,乾隆四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改知县江南。历溧水、江浦、沭阳,调剧江宁。时尹继善为总督,知枚才,枚亦遇事尽其能。市人至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枚不以吏能自喜,既而引疾家居”。
于是,1748年(乾隆十三年),才三十出头的他,递上一纸辞呈,弃官不干了。第一,他做了官;第二,他官做得不错;第三,他为官的这些地方,都是江南富庶县份;第四,应该说不是无关紧要的一点,两江总督对他相当赏识器重。这个尹继善,就是《随园食单》里提到的“自夸治鲟鳇鱼最佳,然煨之太熟,颇嫌重浊”的尹文端公。看来,一个县长能跟一个省长同桌吃饭,也许不以为奇,但是这两个官员,能够坐在一张桌子上,切磋厨艺,显然关系非同一般。尽管如此,袁枚急流勇退了。
仕,就是为官。学而优者谋官,学而不优者也要谋官。职位小者要谋大官,级别低者要谋高官,待遇差者要谋肥官,官声微者要谋名官。于是,文人基本上就有这样的心态:做上了官的要固官;保官;做久了官者还要防着罢官、丢官、免官。至少在封建社会里,官是中国文人的命根子。
哪怕当个小组长,领导三五小卒,也能从那高高在上的感觉中,获得精神上的最大享受。因此,文人之谋官求官,都到了病态的程度。像袁子才这七品官做得正来劲的时候,自己炒了鱿鱼,这是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难以做到的一种割舍。
袁枚为官九年,三十二岁时辞职回家当老百姓了。由此可以看到乾隆年间那严酷的文化统治,对诗人所产生的噤若寒蝉的效应。所以唐之出现李白,宋之出现苏轼,因为那样的时间和空间的外部条件下,尚留给天才生存和发展的一线生机,而嗣后的元、明、清,即使李白转世,苏轼再生,也恐怕如袁枚,振作作诗,惟恐惹祸,老死牖下,心又不甘,既没有勇气反抗,也没有胆量造反,只能做一个从生理到心理,从精神到肉体被阉割的文人,苟且而已。尽管顶头上司是如此赏识他的两江总督,他也感到“煨之太熟,颇嫌重浊”的官场,不是久待之地,于是,“引疾家居”。
大概稍晚半个世纪,俄国的普希金(1799—1837)、莱蒙托夫(1814—1841),德国的歌德(1749—1832)、席勒(1759—1805),英国的拜伦(1788—1824)、雪莱(1792—1822)这样伟大的诗人,即将走上世界文学的舞台,产生出世界级的影响;而才华天分不弱于这班大师巨匠的袁枚,一生被这位文字狱皇帝罩着命门,只有沉沦一道。他终生在乾隆淫威的阴影下,用本该写出石破天惊作品的力量,来搞这样一本聊胜于无的吃喝之书。你说,在文字狱大门敞开着,像张开的吃人虎口前面,他还能干些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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