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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心病

老朱,最近,经常光顾旧货商店。

“干吗?你呀!”

“想淘换一件东西。”

我问是什么物件?老朱支支吾吾。我问他做什么用?他到坦率:“送给芳妹。”我乐了,“芳妹是你妻子呀,还这样郑重其事?”老朱说,“她的五十岁生日,我想该有一件礼物。”

老朱是个极好又极倒霉的人,芳妹作为极好的人的妻子大概不难,但作为极倒霉的人的妻子就很不容易了。我赞成老朱这个决定,“你太英明!”他连忙说:“你怎把专用于领袖的语汇来开玩笑?”我了解他倒霉怕了,“好好好,你别紧张,我高兴喊你万岁,别人也无可奈何。看你看你,脸都白了,不说不说了,还不行!”只好接着谈论礼物:“老朱,这么说吧,这想法挺好的,芳妹该得到你一件礼物。”

“是这样!不过我对谁都没讲,芳妹也不知道。”

“要我为你保密!”

“也许先别声张的好!”

“到时候给芳妹一个惊奇!”

但是,我很不能理解老朱,打算送给含苦茹辛的妻子,一份生日礼物,为什么偏要到旧货店里去淘换呢?

老朱细高瘦长,有点罗锅,这就先给人一个谦虚的印象。尤其他那副总是逊让的神态,更加强了他是极好的人的那种看法。而极好的人,加上谦虚逊让,很不容易在人群里应付裕如的,因为按照丛林法则,食草类动物永远是食肉类动物的口粮,那他受到强者的欺凌,而且防不胜防,便是家常便饭。我和老朱相识近四十年,其中第一个十年,我知道他过得不算痛快,第二个十年,我听说他过得不很痛快。后来,也不了解因何之故,他们都不在城里吃闲饭,夫妻俩都回到原籍,遂音信断绝,直以为他亡故了呢!

第三个十年开始,落实政策,我们见面了,背更驼了,越发对人恭敬如仪,一脸礼貌,好像永远做错了什么事,等待着责备,而表现出巴结讨好的神态。如果老朱照镜子的话,一定会觉得自己那副孔乙己式的面孔,实在很不雅观。不过,他说过,我从来不照镜子,第一,有什么照头?灰不溜秋;第二,照了又有什么?不还是灰不溜秋。话虽精辟,可说话的这个人,那张可怜兮兮的脸,就不是什么精辟,而是痛苦了。幸好他返城了,他们一家三口也全办回来了,户口就落在我们单位的集体户口上。我们出版社的头儿是文化人,倒也没有什么太难为他的地方,老朱很满足了,至少不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他说过,“那些年里,死的机会的确很多,而且也很容易死,不过,”他惨惨一笑,“倒没死成。”由此可以猜测,那两个十年,他活得够艰难的。

他说这些,都很笼统抽象,绝不提供细节。我也不问,问也不会回答。他不知道什么该讲,但更知道什么不该讲。我只好说,“万幸万幸!”

“全亏了芳妹呀!”他能活到今天不死,恐怕就得这样说。老朱这结尾的叹词拖长音,很像京剧里的叫板,听得出感慨良多,而且是苦涩苦涩的,因为好几次差一点点就死了。

他继续跑旧货店,买他想买的东西。

有一次,我忍不住,叫住了他:“老朱,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他连忙站住,脸又白了:“是不是我有什么不够检点的地方?那天,我看头儿好像特别地问我,‘没有什么问题吧?’我捉摸不透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知他又误解了,其实头儿对他还算可以,出版社五十年代的人就头儿、他和我很少几个,他能落实政策从外地回来,头儿卖了点力气。我说:“你想得太多,我找你只不过想劝劝你,你经济并不困难,给芳妹买生日礼物,干吗非买二手货呀?”

“我不想告诉你,主要怕你说我吃了这么多苦头,九死一生,还不好好总结经验教训。”

这话让我糊涂。

“我想给芳妹买面铜镜!”

“什么?”

“看,是不是?连你也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连忙辩解,绝无此意,只是听着新鲜,才有吃惊的表情,“因为第一,根本怕买不到铜镜;第二,干什么要用铜镜作为生日礼物?如果你认为这样做合适,我看和政治问题、经济问题、思想作风问题,根本不沾边。而且,谁也管不着。”

“话不能这样说,”他有他的思想路数,“管还是得管的,我也并非有意识搞四旧——”

“啊呀,天,老朱老朱,你这话前十年讲还差不多!”

“你不这样看,我不这样看,并不等于所有人都不这样看。他们会说,老朱一脑袋邪门歪道,送面铜镜给老婆作为生日礼物。”

我拿我这老同事没有办法,你不能指责他想问题的方式方法毫无道理。中国这么大,喜欢管别人事情的人又这么多,对于义务警察们愿意怎样往坏里想,谁也无法估计。

他说,“因为芳妹曾经有过一面铜镜的,后来就被一帮人弄得不知下落了(不该说的老朱绝不说),那是她妈妈送给她的。现在,我们的女儿也长大了,芳妹想,到时候也给女儿留个纪念。她念叨过几回。一个女人跟你一辈子,福没有享过,苦没有少受,就这点要求,我想不算过分。所以,所以……”

“我帮你一块去找找看,你要不嫌弃我的话!”

“这怎么好意思呢?”

铜镜原本不是稀罕物儿,我记得北京刚解放不久,就是现在东单公园那片破烂市上,从青铜器,名窑瓷,到美国大兵的皮鞋,联合国救济总署的脱脂奶粉,无不应有尽有。那时,老朱不像今天一副虾米样,而是颀长挺直,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要不怎么会被年龄比他小好多的芳妹看中?我们经常到破烂市上买些便宜货,如果有远见,知道铜镜将来会值钱,三文两文都买得来,很可能如今不是成为古铜镜鉴赏专家,至少也要成为文物个体户,没准收的全是外币呢!我们头儿除正职之外,又挂了一个什么学会的秘书长,其实,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狗屁研究?不过,他手里有些拓片,有些古钱币,有些官窑瓷器和不知是真品,还是赝品的朱耷的画,便成了一方名士。这也气恼不得,谁让你那时傻小子一个,连给自己老婆一份生日礼物的铜镜都不准备,如今想买也买不着了。

我劝老朱改弦更张,换样别的东西。

他挺痛苦,因为他觉得这是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当然,北京城首善之区,真心想买什么买不出来?只要你肯出钱便是,龙肝凤胆都弄得到手。我和老朱去过,一沾上文物的边,绝非我辈口袋里那区区几个钱能付上账的。洋人买,附庸风雅的人买,就把价钱越抬越高了。

幸好,有了一次出差机会,到西北某地区审订一部书稿。我悄悄提醒他:“老朱,你应该向头儿表示,你去!”

他一时悟不过来,因为他习惯于这种思维方式,首先是犯不犯法,其次是违反不违反纪律,然后才能考虑其他。我早听说过,那个要去审订书稿的古城,随便朝黄土下挖挖,都能找出汉唐遗物,还愁在民间搜罗不到一面铜镜?老朱这人先想到的却是奉公守法,只有领导指到哪里打到哪里的道理,怎么能朝领导大言不惭地说我去呢?

我给他晓谕了必去的要害,是为了芳妹的生日礼物,“再说出版社谁也不乐意到那西北去,太苦。要是上海、广州你想去还没你的份呢!赶紧找头儿请命!”

“理由呢?”

“你就说你从来没吃过真正地道的羊肉泡馍!”

他脸又白了,因为他习惯了在劳改队对执法者的畏惧。

“寓庄于谐,有何不可嘛!你总不能和盘托出,为了给妻子买铜镜吧?老朱,那苦差使没人抢,他不知派谁好呢?”

“你认为我可以去找一下头儿?”

“他正乐不得的。”

“不会给他留下不良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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