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谨慎小心,顾前顾后了,他背没法不驼,负担太重。如果他能出趟差,如果他能买到铜镜,如果他能在芳妹生日那天,送上这份礼物,也许是这倒霉的人,一辈子唯一得到满足的愿望吧?“老朱,头儿正在他办公室里,心情绝佳,听说他的名字,要上一部世界名人录了!”
他去了,上三楼找社长请派任务。
我为他高兴,因为很少看到他能这样表现出自己来。芳妹曾经告诉过我,“真要命,这个老朱,有一回,人家把他关在地下室里,忘了,饿得要死,他不敢喊一声。三天了,我找到他,快断气了,好容易缓过来,你猜他头一句话说什么?”我很难揣测老朱会有怎样的感慨,总不会参悟了吧?对生生死死有了独到的见解?芳妹叹了口气,“他说:‘我可不是有意绝食,和组织、领导对抗的呀!’”
这倒像是他说出来的话。
中国有许多好女子,芳妹算是一个。如果没有几十年人与人像发疯似的过不去,她大概也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妻子、母亲。可如今,若是以为人类之所以有希望,正是因为这世界上仍存在着把爱看成至高无上的感情的人。我们过去认识,现在往来,深知老朱所能给予她的,唯有一连串的不幸,但她迄无悔意,像最初爱他时一样爱他。所以,可怜的老朱想在她生日这天,奉献一份她一直盼望着的礼品,我打心眼里支持他能如愿以偿,办成功这件事。
过不一会儿,老朱垂头丧气地回屋来了。
“头儿不批准?”
他说:“我没进他屋。”
“为什么?为什么?”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想,算了吧,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办事。稍稍出点格,我的心咚咚地直往嗓子眼跳,我都快晕了。”他坐倒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好像刚干完了很累人的活计一样,四肢乏力,瘫了一样。难怪芳妹说,他人没有残废,心残废了。初听这话,还认为怪异,慢慢品着,最了解他的莫过于他妻子,她这看法,似乎不无道理。
我说:“我去替你试试!”
他连忙阻拦,“别别!”
“我不会跟他讲,你想吃羊肉泡馍才要去的!”
“你千万千万……”
世界名人在他的办公室,正愁没人听他讲这档子高兴事呢!虽然我已经承他面告,并向他祝贺过,但头儿仍旧把我看成尚未获悉那样,又从头至尾讲了一番。并且感慨地作出结论:“外国人看中的,还是咱们的传统文化。”
我把话引到正题上,“老朱刚才来向你道喜来着,怕干扰你,没进来。”
既然成了世界名人,肚量也宽了:“老朱这个人,当年也是才华横溢的。走,走,咱们一块叙叙旧去!”我知道,他那种恨不能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当了世界名人的欲望,驱使着他非找听众不可。
感谢那位瞎猫碰上死耗子,把头儿编进世界名人录的洋鬼子,老朱出差去审订那部书稿了。在头儿把全过程复述一遍,包括外国人看中咱们传统文化的结论以后,我试探地问了一下,他当即应允,甚至说:“那就麻烦老朱辛苦一趟吧!”
我想不到竟激动得老朱差点滴出眼泪。
我以为他能给他妻子搞到铜镜才这样控制不住感情的。结果,我看他趴在桌上写决心书,吓了我一跳,“干吗?老朱,你这是干吗?”
“我们在那里面的时候,总是这样向政府交心的!”他见我不言语,以为我还没明白那里面的规矩,继续对我解释:“领导这样信任,是很教人感激涕零的。”
我对这位残废讲:“你的心怎么还没从那里面放出来?”也许这样讲会刺伤他,赶紧把话拉回来:“老朱,用不着的,你去预支旅费、订火车票吧!”
“不写不碍事?”他仍旧很忐忑,“领导对我这样信任,说真的,我不知该怎样才好?在那里面,要是清早派活给一项不重的差使,恨不能跪下来磕个头的。”
“去吧,去吧!”我推他去办出差手续。
老朱去了那古城,把书稿审订完了,立刻踏上归程。一天也没多待,极其奉公守法,下了车,连家都不回,直奔出版社而来。因为走时决心书未交上,到底还是补写了一份思想汇报,否则,他恐怕怎么也不安的。
头儿是文化人,自命潇洒,不习惯文牍,转念老朱也并非党的发展对象,写哪门子汇报?他不懂老朱数十年已经形成的习惯,只好应付着:“好的好的!”然后把汇报又塞回老朱手中:“回头再说,回头再说!”弄得老朱像挨了当头一棒地站在那里。因为按他的逻辑推断,这种莫测高深,不知好歹的态度,往往潜伏着更可怕的危机。所以头儿问他:“老朱,怎么样,这一行收获如何?”本是一句随随便便的话,他就一五一十地像坦白交待一样,讲了他怎样托一位当地的同志,替他买到了一面铜镜。听那口气,他在那里几天,甚至连下榻的宾馆也未离开一步。
无论怎样使眼色,也阻止不了他讲铜镜的事。老朱承认,几十年,竹筒倒豆子惯了。一张嘴就留不住,否则,罪上加罪,他已成了条件反射,只要领导查问,首先想到的是竹筒倒豆子,争取从轻发落。
“铜镜吗?”
“铜镜!”
“真的铜镜?”
他怎么也管不住自己交待惯了的舌头,“还是一面年代比较久远的铜镜。”
世界名人眼睛亮了:“快拿出来,让大家一饱眼福,我一直盼望着能够得到一面汉镜呢!”
天晓得,果真是汉代的铜镜。头儿捧着,如见亲爹。
芳妹生日那天,我是他们两口唯一邀请的客人。一直到我告辞出来,老朱也未把那作为生日礼物的铜镜,奉献给他的妻子。因为我答应过保密,走到马路上,我才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他叹口气:“你该明白为什么?”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发现他的背越来越驼了,低着头,神色阴郁。
良久,没有回答。
看来,这面铜镜对他那残废的心,又添了一份累赘。
路边屋里,看不见是什么样的小孩,正唱着一支古老的儿歌——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脑袋,
真奇怪!真奇怪!
我看着他那转身走去的背影,好像悟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什么也没有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