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她阿姨?”
“那我叫什么?”
“人怎么样?”
“还好吧!”她口气不扬不抑,一个后娘得如此评价算不错了。“对你爸如何?”这自然是朋友们最关切的事情。小佳回答道:“我看够意思!”
这回,他们俩的生辰八字,按合婚书查,大概是相匹配的了。
“那么,此刻他们正在蜜月旅行了!”
“叔叔,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爸爸要一切重新开始!”
放下电话,我为我朋友苦尽甘来的命运高兴。那时候志博在他暴君似的老婆手掌心捱日子,真是替他绝望。不定什么时候,满天乌云,这手掌翻过来掴得志博皮开肉绽,假如是皮肉受些苦楚,倒还罢了,精神上的折磨,最弄得志博垂头丧气了。真亏她想得出,把大门锁得紧紧的,让丈夫有家归不得。志博也是堂堂学府中为人师表的人物,哪能像丧家之犬似的绕着屋哀求主人可怜,准他回家呢?于是直到上灯时,估计他夫人不会回心转意了,到我这儿讨宿来了。第二天清早,她来敲门,又大撒泼闹得四邻不安,志博一见她手握敌敌畏药水瓶,知道不随她回去认罪,她会一仰脖把一瓶敌敌畏全倒进嘴里。
事件起因简直可笑,有两位女生去他家请教乐府诗的形成与发展,准备将来写论文的。其中有一位女生蝙蝠衫的领圈开得大了些,因此,教授夫人认准她丈夫的不正经,竟然当着她面,将眼光探视到女孩子领圈里面去。
不会的,不会的!我都敢下保证,志博是绝对够标准的孔门弟子,非礼勿视。你让那女孩子脱掉蝙蝠衫,他也不看的。圣人之徒,这一点,他当之无愧。
但这位夫人咬定了,我亲眼见到的,他用眼光去抚摸人家女生的乳房!臭不要脸!假斯文!伪君子!卑鄙!
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你又有什么办法!
当然,可以从女性的嫉妒心理来解释这种变态。可有一次我去志博家,还未进到屋,就听里面乒乒乓乓在砸玻璃器皿之类的声响。我不愿意卷进战争漩涡,连忙转身撤退,突然,从楼上飞下一只热水瓶,差一点命中了我。志博闻声探头窗外,见是我连忙招呼,只好硬着头皮回去。看来,他们全家气氛倒不是剑拔弩张的样子,便开玩笑地说:“乖乖,几乎饮弹身亡!”
这一下,倒把大家逗笑了,她也不例外,难得难得,于是问他们为什么风云突起?他们全家,你瞪我,我瞪你,竟忘了吵架的缘起。还是志博的小儿子记性好,他想起来了:“我们说这开水有股漂白粉味,妈妈说没有。”
“就是没有嘛,你们爷儿仨的嘴,邪了门了!”
看她眼眉立了起来,我们四个都异口同声地说:“这水怎么会有漂白粉味呢?”
对付暴君,倘不反抗,只有适应。可这无事生非的大打出手,热水瓶飞出窗外,又是什么心理作祟呢?
因此,志博讲一切重新开始,意味着过去的结束。那种蒙垢受辱的、忍气吞声的日子,生活在淫威下的日子,总算像一场梦,随着他夫人的消逝而消逝。到了半百年纪,才能享受到人生,晚了点,但总比没有强。我想他一定很快活,小佳告诉我,他们去青岛,然后苏杭,然后桂林,从广州再往回返。卢阿姨死去的丈夫,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她自己课余教了许多学生,外快不少,所以——她揶揄地说——我爸现在是乐不思蜀了。
慢慢地,我从小佳的谈话中,对这位中学教员有了好感。她对小佳说:“你爸爸一辈子过着非人的生活,也许不该背后议论,我钦佩他能熬过来。”小佳反驳她,其实完全多余,只不过对于卢璐闯入他们的生活中的逆反心理罢了,“我妈顶多性格暴戾,可作为家庭主妇,我爸爸不少吃,不缺穿,甚至体重增加,日益发福咧!”这分明是无理搅理,“催肥的猪,圈在栏里,每天长膘呢!”卢璐也不客气地回敬小佳,然后说:“我不敢说我待你爸多么多么好,但有一条可以保证,他将受到尊重。”
“怎么样?”
“是啊,叔叔,我自然是要观察的。马克思教导我们说,看一个政党,不是它的漂亮宣言,而是实际行动!”
“那你这位继母怎样表现出她的尊重呢?”
“哦!我爸爸简直是受宠若惊,哈哈哈哈!”小佳笑完以后问起我,“你记得我爸那副跌不碎的钢架眼镜吗?叔叔!”这我怎么能忘呢,是我陪他去亨得利定做的,纯属无奈何的原因。那神经质的女人怒不可遏的时候,控制不住的手,伸将过来,眼镜是第一个牺牲品。作为知识分子象征的近视眼镜,不知为什么特别遭她嫉恨?
“我亲爱的继母说,我爸经常感到头疼的一个原因,正是因为那副眼镜太重。所以,她陪他另配了,才叫摩登,很像阿兰·德龙戴的那种。”
啊!我不禁欢呼,万能的主啊,你不会永远冷落一个人的。否则,这世界该多绝望啊!我一想到志博那副如坐针毡、如履薄冰的可怜相,对比起现在来,偕爱妻,携巨款,戴佐罗镜,吟乐府诗,该是多么惬意啊!
所以一听说他蜜月旅行归来,等不及他约定聚会的时间,就找他去了。尚未进到他家门,在楼下先大呼三声志博。窗户推开,闪出一张熟悉的脸,我想他该是意气风发的,也许果真像外国电影演员那样潇洒。谁知他还是他,非但没有什么令人欣喜的变化,而且,我觉得他除去原来的惶惶然外,又添了一层呆气。
“快上来吧!”
面对面坐定,我才发现志博竟较早先瘦脱了一圈。旅途困顿,风尘仆仆,但也不至于面色枯槁,形伤神淡呀?
“怎么样?”我问他。
“什么怎么样?”
“幸福吗?”
“当然幸福!
“怪啦!志博,你说这句话时,怎么愁眉苦脸的呀?”
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先那样惯了,现在一百八十度变过来,我倒反而不习惯了。卢璐越是对我好,我越是忐忑。你是知道的,我太有这方面的体验了,小佳她妈活着的时候,和风细雨常常不是好兆,紧接着来的必是一场风暴。”
志博开始打开行囊,把衣服什物装进箱柜里去。
我问他:“听小佳说,你不是在卢璐那儿住吗?房子大,条件好,而且她没有孩子,多么痛快自由,无拘无束呀!”
“不不不!”他说他决定搬回来了。
志博从来有话不瞒我的,他说:“我住在家里反而心里踏实些。我被吆喝惯了,我被训斥惯了,我被支使惯了,我整个骨头收紧惯了,没法了,没法了……”
他说到这里,竟眼泪汪汪。
“小佳她妈虽然不在了,可她影子在!”
我大惑不解:“你……”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不该这样,不该这样的,可我没法了,没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