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博写来封信,告诉我,他结婚了。
真不易,我们都为他松了一口气。他在数年前丧偶以后,大家自然很关心他,总不能当一辈子鳏夫,总要结婚。志博够不幸的,他死去的妻子多少有点神经兮兮的,阴晴不定,脾气不好,动不动会为绝不值得争吵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大叫大嚷,最使志博难堪的,当着这些朋友的面,摔东摔西撂脸子,叫志博下不了台。
好了,总算上帝开眼,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年过半百的人重新组织家庭,就不像青年人筹办婚事那样兴头了。信很简单,等于一纸通知。“老兄,我结婚了,对方姓卢名璐,中学教员。等我们一切安顿停当,自然请你们几位来聚聚。”
志博在大学里教古汉语,估计这位卢璐,必然是位语文老师。果然不错,我给志博的女儿打去电话,证实了这点。
“小佳,怎么你爸爸的系里说,你爸这学期没课?”
“他说他一切需要重新开始,所以他想特别轻松一些日子。”
“这个志博!”
他女儿在电话里笑了。
说实在的,据我所知,即使小佳也承受不了她生母对她精神上的骚乱。有时候连我们这些外人,也感到志博的夫人,太刁钻古怪了。按说对故去的人,不该再说长道短,可是她在折磨丈夫和孩子上,大概只能用变态心理来形容她。年轻女孩子有几个不爱美的呢?小佳略略注意一点修饰,穿两件比较时式的衣服,鞋跟稍微高了些,她马上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无端发火。当着外人,也绝不收敛,我听见她嘲讽过她的女儿:“女为悦己者容,请问我的小姐,你究竟在为谁打扮?”
坐着和我聊天的志博,当然也会听到的,可他除了皱眉头,苦着脸子,无计可施。我和志博可算莫逆之交,说深说浅,都无所谓的,甚至怂恿过他:“你就不能治一治她吗?总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他摇头不迭:“不行不行,老兄,那绝对是恶性循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永远,永远?”
“除忍受外,焉有他哉?”这位古汉语教授叹了口长气。
有位朋友说,这是没办法的了,最佳之计,离婚!
可怜的志博一听到离婚这两个字,怕得脸色由青变白,好像触犯了天条似的罪不可逭。设身处地替他想想,如果他当真斗胆提出分手的建议,那歇斯底里的女人,不闹出人命案才怪。
没有办法,好在如今又时兴命相这一说,当然也是一种无聊。高级知识分子嘛,怎么能信这一套?那位朋友拖他到东城一条小胡同里,一座大杂院的算命先生那儿,花了人民币五元,将志博和他夫人两人的生辰八字报了。瞎子用手指算了好一会儿天干地支,一张嘴就说:“这两人命相不合!”
“我服了,服了!”
他算完命以后,先到我家来的。
“你服了什么?志博!”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服了我的命!”
一想到命中注定,多多少少在心理上得到某种平衡。天意不可违,这是中国人的至性,翻翻史书,历朝历代,不尽都是顺民良民俯首帖耳于暴君暴政而不敢有一丝一毫反抗之意嘛!
我也并不那么唯物,但对二诸葛、三仙姑一流并不虔信,便问志博:“她与你不合,与你女儿,与你小儿子也相克吗?”
小佳因为她妈妈聒噪得心烦,把化妆品、烫发器全收了,整天穿一套学生蓝,出出进进,以为这下可以平安无事。谁知道志博夫人又哭又闹,认为女儿采取消极抗议的办法,比打她骂她还要难堪。她责问志博:“是不是你支持小佳这样来羞辱我?我管女儿有什么不好?打扮得花花绿绿,成个什么体统?又不是去倚门卖笑,又不是去当交际花、当花瓶,抹黑眼圈像个正经人吗?”
志博只是劝慰她:“年轻姑娘嘛!”
“年轻姑娘还有卖淫的呢,你让你女儿也做这种勾当?”她用手戳着志博的前额,若是不明真相的人见到这种耳提面命的场面,会以为志博真是一名教唆犯的。因为他那惶惧的脸色,也在佐证着。
顺便说一句,志博故去的前妻也是一位文化人。
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小佳有这样的亲娘,并不比他爸有这样的发妻,好多少。所以,她妈去世,她连一滴眼泪也没掉。
邻居老太太挺迷信,直劝她:“小佳,你哭两嗓子,你妈好过阴间那奈何桥!”
她不理会,关进自己屋里,听英国威猛乐队的摇滚乐曲。志博看不过去,推门吼了她一句:“像话吗?小佳!”
女儿乐了,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爸,原来你不是可怜的羔羊!”
我在电话里问小佳:“你爸这事进行得很保密。”
“是这样!”
“我和我弟弟也是他们快要登记的时候,才来征求我们的意见。生米煮成熟饭,我们做晚辈的还好说什么?”
“谁给他们牵线搭桥的?”
“自由恋爱!”
“哦,天!”
“还在公园约会呢!”小佳忍不住笑了,“叔叔,你设想一下,夜深人静,花前月下,并坐着一对老头、老太太,一定怪有情趣的吧?”
“你敢拿你老子开心!嗳!小佳,他们怎么认识的呢?你爸可不是这方面的能手,何况他被你妈搅了一辈子,是个吓得对结婚再也不想问津的主儿呀!”
自从志博丧妻以来,好些热心人不止一次地为他张罗续弦的事。一涉及这方面的话题,他连忙敬谢不敏,似乎好不容易得到精神上的解放,才不愿意重新戴上枷锁。总是告饶似的央求:“让我自在轻松几天吧!”人们嘲笑他患了恐妻症。
这个卢璐,怎么敲开他紧闭的心扉,倒是个谜。
小佳告诉我,“我爸爸被请去给夜大讲先秦两汉文学,阿姨是负责夜大语文教学的,可能是教研组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