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冷了;他呵呵手,雾气袅袅地在空气中飞舞着。
冷是从手指尖感觉到的,咝咝地冷,有点僵,有点麻,最靠指甲那一截,也就是捏着信封的一小部分手指,好像快冻脱了一般,不听指挥了。
“郑老师,难得有信!”
学校传达室的老头很客气地说。
他的确少有信,即使有,也寄到家。学校人多手杂,孩子们眼错不见,就会把贴有纪念邮票的来信裹胁走了。中学生这个年龄上,最能调皮的,没什么毛病,他是老师,他了解,只是喜欢恶作剧。所以,他给人留地址,总是不写学校。再说,他也不多交往,是一个比较拘束的人。郑定华老师认为两种人的信件应该多,一种是必须巴结人的人,一种是被人巴结的人,他两者都不是,因此,也极少给人留地址什么的,偶尔有信,大半家里来信,他家,他妻子家。不拆,便知道什么内容,无非平安家书,问个好。在今天,谁还指望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员出什么力呢?他父母,他岳父母,只求他们不张嘴,不伸手就满足了。
谁会来信呢?还寄到学校来。
天阴沉沉的,没风,干冷。先是一个学生来告诉他,“郑老师,有你的信!”第一节课下课,传达室老头打发另外一个学生来说:“郑老师,传达室要你去取信!”
冬天,他愿意在学校多待会儿,学校有暖气,比家里要暖和得多。他妻子有时候开玩笑,你卖给你们学校啦,这样尽忠报国?郑定华没法跟她讲真情,那样就会引起这个家庭永恒的烦恼话题。房子又小又挤,而且还破旧,任是舍得花钱买煤,也无法使火炉烧得屋里暖融融的。凉意从四面八方透进来,没办法,墙太薄,有时墙上还挂层霜,他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和孩子,并不是所有教师都住这样的房子,郑定华属于能量不大的那一群,可比那些连房子也未混上的人,又要强点。只好对妻子推说学校里忙,忙也是实情,不过,暖和些是个很重要的因素,他可以舒展开自己的身子,改卷子,批作业,至少手能伸得开。——回到家,只能缩手缩脚佝偻着;把炉子打开火门烧,屋里也冷飕飕的。其实,到了夏天,他也尽可能愿意留在学校里把事情办完,不带回家里去做。冷天房子冷,热天房子必热,存心跟他过不去。他妻子也倒不怪郑定华,多么窝囊,这年头,窝囊人也不止他一个,她有点认命。不过,学校的校长、支部书记对于如此克尽厥职的部下,毫无半点体恤,哪怕连一句“老郑,你辛苦啦”也没有,她感到寒心,觉得丈夫这样加班加点,实在是白费力气。他听着,也不辩解,怪不得学校,他愿意的。
第二节课还有一个班的历史,他没法去取信,得去讲三皇五帝。他曾经是师大历史系的高材生,那都是过去的光荣了,不但别人早记不得,他自己也忘了。他给学生们讲神农氏,伏羲氏,有巢氏。这时,窗外操场上慢腾腾走过去一条缩头缩尾的狗,天冷的缘故,竟半点精神也打不起来。城市里是不准养狗的,这条黑狗不知从哪来的,郑定华见过几次了,这条狗能在这几百个中学生的眼皮子底下,到学校食堂的泔水缸寻点吃食,也够难的。下课铃一响,学生哗地冲向操场的时候,黑狗必须以最快速度逃出这帮如狼似虎的孩子。他看到班里学生的眼睛,都由他这儿转向那条黑狗去了,不注意听讲,思想开小差,便清理了一下喉咙,提高了噪音:“为什么大家都敬畏神农氏,民以食为天嘛!包括这条狗,它也不得不为它那张嘴,冒险通过封锁线,心里没准在打鼓,进得去还出得来吗?但愿学生永远不下课才好!”
教室里哄地笑开了,这年纪的孩子极容易开心的。
“也许人们怠慢有巢氏了,至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状况依旧,可有这样心肠的诗人,好像倒看不到了!”
这是所三类中学,学生的成色也稍差池些,住房情况和他当教师的相差不多。也许因为一条狗的出现,马上会联想到狗穴这样字眼,因此嘻嘻笑完以后,老师这番感慨多少受到触动,这帮大杂院的孩子便顿时沉默了。
郑定华接着讲轩辕和蚩尤打仗,好像从那一直打到今天。他是挺能讲课的历史老师,大家都这样认为。其实郑定华很惭愧,“可以讲”,或者“能讲”,这样评价自认比较公允。至于加上个“挺”字,他懂得,完全由于他在他课堂之外一切一切的无能所致。要说绝对的窝囊,窝囊废,窝囊到家,他不承认,他妻子也不这样看。然而按照当今社会那种精明的人比,郑定华就嫌老实了,至少他应得的尚未得到。
不过也好,他自我安慰,也许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吧,他替领导人着想,幸亏中国这类老实人多,否则,真够他们玩儿不转的呢!
谁来信呢?真捉摸不透。他上课向来压堂,也难怪,这是郑老师唯一能体现自我价值的场所。他的学问,他的才华,他的尊严,他的普罗米修斯式的将心血一点一滴地灌输到小小心灵中去的虔诚牺牲精神,以及他作为一个人被别人所承认,只是在这五十多张面孔前才变得实实在在。他妻子曾经听到别人夸过她丈夫,那也是位教员,在排队买便宜菜时扯淡起的,“我去听过你们郑老师的课,讲得棒极了,你觉得他活了!”
这样描述,很让他妻子不高兴,难道离开课堂,他就死了吗?“笑话!”郑定华的观点永远站在他妻子一边。
下课铃响,学生们正听得有劲,大禹是不是一条虫?他卷起教材要走。孩子们惊愕地张着嘴等着,他没影了。
信封比通常的要大一些,毫无疑义是官家的。
他早从传达室老头捧出这封信的脸色,估摸着手中物的重量。世界上最精确的衡器,便是不加掩饰的脸。郑定华在学校里的地位,假如有台秤的话,他比最不济的要重些,但比其他人就轻得多了。所以,老传达把信像圣旨似的双手捧出,还陪了句客气话,不是因为他郑定华,而是这封信。
老实讲,郑定华接过这封信来,一看那串红字,手指尖像失去神经知觉一样。分明是牛皮纸,却怎么也撕不开。
天太冷了,他呵呵手,雾气袅袅地在空中飞舞着。
这大机关,在中国也许是独一无二的了,每个字都体现出庄严肃穆,令人毕恭毕敬的。甚至还可这样说,自打有这所学校起,也没曾收到过这样大机关的来信,区教育局的信函,就足以吓人一跳的了。老传达连忙讨好地递出一把剪刀,“郑老师,给!”
当然不是讨好他,他明白。
他也用不着,但连声说谢。也许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他想,喜欢摇尾巴,动不动感激,用得着吗?无聊!要不是信皮上赫赫扬扬的机关名称,顶多努起嘴示意信插在哪儿就了不起了。
信到底被他那双冻得不灵活的手指扯裂了。
抽出信笺纸来,是老同学张力华写来的。他笑着自己这种草民意识,一见这至高无上的机关名称,先吓得麻了爪了。那一天开校友会,郑定华去了,但张力华未去,听同学们羡慕口气,知道他外放两年,实际上是镀一层金,以便提拔重用的。果然如此,回来进那大机关,进去就捞个好位置。“一个人要走了狗运,也没办法,只好任他飞黄腾达了!”在校友会上,大家都是同学,有买账的,有不买账的,他本人不在场,挡不住别人背后说风凉话。人们都拿郑定华开心,想当年,同班同学中,张力华做学生会工作,最出风头,郑定华学习成绩最好,另外一个叫骆云华的女同学最漂亮。“如今。你们两华都落花流水,只有那一华,雨后的狗尿苔,大放异彩啦!”老同学笑得前仰后合,他也随着笑。郑定华承认,他比张力华差得太远,比在座诸君,也自愧不如。不过,比起骆云华来,他要幸运得多,她连校友们的聚会都不好意思露面了。
那次校友会回来,他告诉他妻子说:“你听我讲到过一个叫张力华的吗?”
“谁?”
“我老同学!”
他妻子对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亢奋,有些不解。
郑定华把他老同学高升到什么地方,担负什么职务,官运如何亨通,前途如何有望,足足那样一渲染。他分明知道很无聊,十分的无聊,人家好不等于自家好,但不知为什么,哪怕图个一时嘴巴痛快,也要讲讲。是啊,他一边大讲特讲,一边原谅自己,太可怜了,太微不足道了,太活得苟延残喘了,吹一吹老同学也过过瘾吧!
他妻子倒冷静,住那样破屋,维持那样一个家的女人,没法不极端的现实主义。她笑笑,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地说:“他是他,你是你,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可不,张力华那机关,门禁森严,他根本进不去。站在那儿多逗留一分钟以上,就会有警察礼貌地请你走开。
通常他不在学校食堂吃,贵而且不好,自己带饭,像这样冷天,第二节课放在暖气上,到中午正好热了。今天破例了,他把饭盒又装回提兜里,下午还有一节课和另外老师商量对调了,便回家去,一路上车蹬得那个快,羽绒服贴脖子那儿竟汗津津的,握住车把的双手,在手闷子里也潮漉漉的了。
妻子上晚班,白天在家,对于他的出现和那一脸春风得意之色,不禁惶惑起来。因为此刻正是冬天,即使真正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他也不会眉飞色舞的。
“怎么啦,你!”
他把张力华的信摊在她面前,由她看去。他对她看得那样草率有些扫兴,一封多么重要的信啊!说不定意味着一次转变的契机,也许是另辟一条生路,于是他整个前景和后半生没准会大大改观。但这些话他自己不愿意说,宁肯由他妻子嘴里讲出来。
她抬起头来:“找你谈谈?”
“我和张力华通电话了,约好了三点半。”
“你没问他有什么事?”
“我怎么好鲁莽地先打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