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报载,在京密公路上发生一起车祸。
三个人坐在一辆皇冠车里,冲出栏杆,滚跌在路旁的深沟里,一死两伤。
死的那位,永远的沉默,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了。活下来的两位,后来查明是一对夫妻,也无法马上向警方提供什么线索,因为他俩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很棘手,究竟是一起什么性质的交通事故?难以断定。
那天虽然有一点点雾,但能见度并不差,而且是清晨,路上过往的车辆甚少,更没有什么行人,路况极好,交通监理部门说,无论如何不该出这起事故的。
“真他妈的糟!公路上死人是有指标的,这不是捣乱嘛!”
黑三持有执照,她是正经考到手的本子,没玩儿半点猫腻,按说她可以不必如此费真力气。她口袋里有的是钱,而且,比钱更管用的是有一张漂亮脸子。可是,当她打定主意做老板的时候,要买一辆车,一辆像样的黑漆蹭亮的进口车;要学会驾驶,而且绝对达到职业水平,就成为她整个运作过程中一个组成部份。因为她计划在东西南北城设立四个分店,她要像美国那个连锁店老板经常去巡视,没有代步的车子是不灵的。
当时,她老公狠命泼她的冷水。
“你真不怕招摇过市?”
“请你按咱们的君子协定办事,该干预的你可以干预,不该干预的,请你闭上你的嘴!”
她老公是某大厂的教育科长兼夜大校长,脸搭拉着,为自己教育不了这个一心堕落的老婆而恼火,但对她没办法。她能赚来大把的票子,他不能。他那点工资,还不够她的一瓶香水钱。想到这里,他就摇头:“唉!当今中国……”
黑三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人,如同她开店办厂,贷款投资,推销产品,联系客户一样,想干成什么事,就一定能干成什么。果然,她买到了皇冠,她考下来执照。可惜不是黑色的,是乳黄的,正好,配上她那黝黑的肤色,倒像一份挺馋人的奶油巧克力甜点。满城飞,到处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和一张喜欣的脸。
这当然很辛苦,时装像风一样,抓住了就等于抓住了钞票,抓不住,西北风也喝不上。她终究是女人,何况她白手起家,没有后台,没有积蓄,没有帮手,没有文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黑里俏的脸子,和一颗不安份的心,以及一个总打破头楔的丈夫。所以,前后夹攻,在外面跌打滚爬完了以后,回家来还要厮杀,好累好累。
话说回来了,不辛苦,人民币会打天上掉下来?
别人不一定佩服她的所作所为,对她车屁股的牌照上末尾两个阿拉伯数字9,都有一番解释,一个9勾有钱的老外,一个9勾有权的官员。不过,她开着皇冠,那副神气劲,不得不赞叹:“这娘儿们!有她的。”
“瞧人家黑三,活得多么有滋有味呵!”
但她认为她不是一个成功的女人,她有她的理论,女人就是女人,若是想干成一件事,得比男人多花力气,而且,你得到什么的同时,也就失去了一些什么。
“行啦,黑三,八九不离十就满足了吧!人要活得潇洒些,欲望是无尽无休的。”说这话的人,就是如今躺在太平间里的那位。倘不是那装他的铁匣子短了点,便是他个子实在长了点,局促在里面怪憋屈的,风度全没,半点也不像他爱说的那样潇洒了。
从遗体的那身名牌西服里,找出的护照,也让处理这起事故的法警嘬牙花子,半天,也没弄明白那是西班牙文,还是葡萄牙文。“人倒是国货,这一点毫无疑问。”
这个大个子,虽然持有某国护照,还有一个皮卡多的洋名,倒不是假洋鬼子。知道他的人,都叫他林滔,他自然是中国人,百分之百。当外国人才一年多,所以他入籍的那个南美国家,具体地理位置,按黑三的话,整个他妈的一个稀里糊涂。
对于这个在某某集团里担任要职的林某人,究竟代表官方,还是代表资方,或者两方都代表,或者两方都不代表,谁也搞不明白。黑三不想跟一个底细模糊,背景复杂的男人上床,林滔嘲笑她:“你可真不潇洒,看样子你中饭桶的毒不浅!”
饭桶就是那位教育科长,她的丈夫,姓范,名同。
其实他并不饭桶,就冲他每天起床三件事,就知道他是如何地“言必信,行必果”了。早晨睁眼,第一件事,听天气预报,决定今天穿什么,戴什么。第二件事,录下中央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第三件事,把累得要死,怎么也睡不醒的黑三叫起来,将刚刚听到的有关惩治贪污受贿,清查偷税漏税,严肃法纪,加强法制,打击投机倒把,扫黄等等录下来的新闻,给她重放一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婆,进行教育。若是有重要社论,对不起,不厌其烦,一直反复广播到他离家去上班为止。
“你听?”林滔问。
“听得进的就听,听不进的就不听。”
“我真佩服你的耐心烦,居然没把饭桶踹到床底下去。”
“原先,他还要我写学习心得呢!无论如何,听广播比听他的唠唠叨叨,车轱辘话顺耳些。老天真慈悲,考虑到我起小没爹,现在配给我一个,让我重新补课!”
林滔笑得满地打滚。
这时候,她就觉得大个子实际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来自快活林的“梁山好汉”,比起她那成天念丧经,好像马上要天塌地陷的灶王爷似的丈夫,更愿意亲近些。
“我就知道你!”
“知道什么?”
“从你认识他那天起,你就跟他走!”
“我跟他走,又怎么啦?”
“你跟谁走都行,就是不能跟着他走,你知道他要把你引到什么路上去吗?”
“我乐意,我乐意……”
皇冠七百二十度空翻,跌下坡底的刺儿梅灌木丛里。出事时间估计在清晨六点以后,因为头一班开往密云的长途客车,并未发现这次车祸。三个人肯定在翻的过程中被甩了出来,黑三和林滔紧紧捱着,发现时,他还搂着她的。范同倒卧在两米以外,仍是那副社论面孔。这场面很有趣,亲疏分明,表情各异,幸好,车体离他们不远,没有发生爆炸,从拍下的现场照片看,那是相亲相爱的两口子,而饭桶绝对是一个多余的第三者。那跌坏的奶黄色皇冠车,在绿树中格外妩媚,和车主人一样,尽管神志不清,但体态颜貌,仍是那样容光娇艳。处理案子的警察也觉得怪得邪乎,刺儿梅不但没伤着她,连她那身皮尔卡丹的猎装,也完好无损,一个口子也没划。
脑震荡是毫无疑问的,没死就算万幸了。
医生说,这两位还处在危险期中,反正,一时半时不会清醒过来。于是,几位处理这起事故的有关人员,只能凭推测和猜想来分析怎么翻的车了。
是谁开的车呢?黑三有本子,林滔也有本子,那位饭桶科长,也有个学习执照。
“倒应了一句古话,三个和尚没水吃了!”一位办案的人说:“自然是这个刚学会开车的胖乎乎的家伙逞能,我想是他把车玩儿下去的。看这副德行,一脸囊肉,准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他这样判断。
其实,冤枉了科长,他倒是想开,可他老婆说,一边儿稍息去!
看来,即使再“周吴郑王”,再一板一眼的正统派,老婆有辆车,他要不想摸两下,也是不可能的。“唉,当今中国……”他扼腕叹惜过,承认自己经不起诱惑,与资本主义合流了。可他更怪罪这个追求物质的世界,使他堕落,一面痛心,一面忍不住地想摆弄摆弄这辆车。
虽然一开始,他反对过他的妻子招摇过市,尤其反对买皇冠车,他的上司,一厂之长,才坐伏尔加。“你算老几?你是什么级别?你别忘了,你是饭店端盘子端碗的服务员!”可他终于被物质征服了,这才体会到古人云“声色犬马”的“马”字,其实就相当于如今的小轿车,果然能令人迷得不能自拔的。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的道德观,他相信自己要掌握方向盘的话,他老婆不至于在资本主义道路上滑得太远。他就这样大义凛然地捧着本交通规则,学开车了。
黑三一点也不奇怪,这世界有跑腿的,就有说嘴的。啥人啥福,老天爷就给了他这份“墨索里尼,永远有理”的特权,怎么办?
“你不怕堕落?”
“我可不是你……”她的丈夫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
“去你妈的吧!”她在饭店当服务员的时候,多少还信他那么一点,现在成了女老板,就有些不那么买账了。这也是范同总沉下脸,总哀叹不已“唉!当今中国!”的原因。
可他学开车也真够笨的,气得黑三骂街,他爹他妈也不知怎么把他制造出来的?科长能当,汽车一共几个排挡,哪挡干什么,他从来没弄明白过。
林滔都可怜这位满头白毛大汗的科长了。“你就别打鸭子上架了,他是吃开口饭的人,只有嘴功来得,当官可以,干活不灵。学开什么车呢?他是坐车的料!”
她围住皇冠车吼手忙脚乱的丈夫:“哪怕是一条狗,拴根油条在方向盘上,也早学会了。”气得她把好心教饭桶开车的林滔拖下来,坐上他的福特,到郊区兜风去了。
“你不怕他把车鼓捣出毛病?”
“他要能把车搞坏,也算他有能耐!”
几位办案的人琢磨,从夹在外国护照里的几张信用卡来判断,拦路抢劫,图财害命的可能性不能排除。“钱财动人心啊!这VISA卡世界通用啊!”
又认定是饭桶干的,这家伙的长相真让他倒霉!
警方认定此事只有他干得出。因为车主已经从车务处查明是属于黑三的了,除非她与这个胖乎乎的家伙合谋。但这种设想,是站不住脚的,凭如此美妙身条儿的女人,有比打劫更不伤筋动骨的办法,从拉美中国人的口袋里挖出硬通货来,何必出此下策。于是,范同被怀疑成独行大盗,拦住了这辆车,趁着清早路广人稀时下手,肯定这两口子未必服贴,便有一番搏斗之类。从车座上,法警也证实了曾经发生过彼此抓挠挣扎的暴力行为。
“看不出……”这几个人对范同不禁“肃然起敬”:“人不可貌相,看他这样子,一脸正经,像回事似的,其实,越装得像回事,越心黑手毒,什么恶都作得出来!”
这可把昏迷中的科长气疯了,因为他依稀能听见,虽然声音很远,但知道在谈论他。
如果范同能说出话来,能活动开手脚,一定会去向有关部门反映,找那些办案人的领导抗议,对一个革命同志持什么态度?他要声明,他是谁谁谁,他是哪个系统,哪个工厂的,他是什么级别的干部,他是要享受离休而不是退休待遇的老同志,何年入党,何年转正,何年提干,何年任夜大校长,何年曾在某报发表过通讯报导两篇等等,让对方知道他并非一般人物。
“像话吗?这不是扶邪压正么?先是主次不分,说我是一个第三者,后是敌我不分,把我当作坏人,还有点阶级感情没有?我是一心要把她往正路上引,可那个揣着外国护照的家伙,却要把她往邪路上拉,这些办事的人一屁股坐在他们一边,认定他们是天作地合的夫妻,而我,左看右看,怎么也不像她的合法丈夫,简直岂有此理。”
他愤怒,恨不能跳起来。
看来他的伤势比他老婆稍微要轻些,估计他在争吵开始时就做好了跳车的心理准备,所以,他先从车里甩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