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车后座,朝那两个他心目中的狗男女嚷嚷。
“既然还未离婚,我就是你合理合法的丈夫,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我就不打算回城,我就是愿意坐在密云水库那儿钓鱼。你们打高尔夫球过瘾了,我昨儿钓了一天还没开张呢!往回开,往回开!”他去抢她的方向盘。一个人要别扭起来,也真是没办法,何况这个偏执狂?
坐在前排的这两个人,根本想不到他会从后座伸过手来。
“我们是生意人,科长,跟你吃皇粮的不一样,你老婆要不回去,那四个分店,百十口人,还有合同工厂,蛇无头不行的,老兄!”
“别给我称兄道弟,船归船,路归路,咱们不一式。”他扭住他老婆的手不松,死命往回拧方向盘,要让车调过头开回密云去。他学了这些日子车,也不能说没有进步,懂得方向盘是干什么用的。
“别乱来,这是危险区段!”黑三把头后仰着,顶住他,不让他胡来。她太了解她的饭桶丈夫了,当她动了真格的,下决心和她这位法官兼神父的灶王爷分手时,他那一套假正经,再也不是刀枪不入的了。
她笑了,当然是冷笑:“你别再跟我装大瓣蒜了,饭桶!你跟那些人都他妈一个货色!”这两年她接触到的像她丈夫似的冠冕堂皇的主,多了去了,可让她开了眼界。只要一抹脸,妈哎!下作到连她都不好意思。有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居然当着人,舔过她的脚后跟,那无赖劲差点吓死她。接着,听他在大会上当众训话,那一本正经,那无以复加的革命性,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刚才那个用她的高跟鞋喝酒的家伙吗?饭桶也不例外,当真提出离婚,他慌神了,一晚上絮絮叨叨,从国际形势,一直讲到婚姻危机产生的外因和内因,弄得她压根儿没法合眼。“你别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了,饭桶,你这假门假势的课我听够了,对不起,我该毕业了,再也不想听你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教训了,拜拜吧!”
“别,别!”
“拉倒了呗!”
“那我怎么办?”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他提出条件,“分手可以,不许你跟那个姓林的!”
“你不觉得无聊吗?谁给你永远管人的权利?我愿意跟谁,用你咸吃萝卜?”
“早看出你的心思,从你认识他那天起。”
“他娶不娶我还没定,我嫁不嫁他也两可,我想,没你科长什么事吧?”
“我不能便宜了那小子,你想拍拍屁股就走,没那么容易,住店还得付店钱呢?”
“你那么革命,要钱干吗?好吧,饭桶,你开个价……”
“那我也就不必谦虚了,二十万……”
他可半点也不饭桶,一张嘴,把黑三吓个跟头,她什么话也不想对他讲了,三个字:“操你妈!”喷到那张肉脸上,然后,冲出房间到她那部皇冠车里躺着去了。
林滔劝她:“给吧,黑三,二十万买个自由,值!”这是大清早从密云出发时说的话,他认为她多余计较。“实际上我们这位科长并不划算,他丢掉的钱,不知几个二十万呢?”
“不行!”范同又要加价,这就是酿成车祸的起因。
他讨厌这个入了外国籍的中国人,冲这一点,他恨他是百分之百地应该。何况他勾引黑三,硬拉进了他的怀抱里,何况他把二十万不当回事,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地趾高气扬。不能让他们痛快,“回去,回去,我要回去钓鱼!”
林滔对开车的黑三说:“我真佩服你的耐性,这么多年居然能忍下来?真莫如那时就一脚蹬了……”
唉,女人的心肠啊!
那时,黑三在一家豪华饭店里的咖啡厅当服务员,硬考进去的。好像能预感到迈出这一步的严重后果似的,范同死活不让,“哪儿不一样端盘子端碗?”
果然,还真被他的“英明”料中了,要是他坚持只许她在街道食堂里干的话,哪会碰上林滔呢?
范同恨不得捶自己脑袋。“唉!当今中国……”
她当然不会马上认识林滔,即使他每晚来喝一杯咖啡,她也不可能问顾客姓名的。也许他来过几次,有一点面熟。也巧,那天,已经很晚了,他来了,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后来知道是他原来的妻子,显然气势汹汹来谈判的,似乎直到最后,也是不愉快地分手。等到付账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一文不名,钱被他妻子全裹走了。
他叫住那个匆匆离去的女人:“你怎么像皇军一样,三光政策?”
“活该!”他妻子只当耳旁风,扭身外出。
“多少钱?”他转过头来问她。
“六十六块六毛!”
他想掏信用卡,一摸口袋,连这也搜刮了。“真厉害,简直鬼子进庄!”他摊摊手,那神气把她也逗乐了。“怎么办?”他问她。
黑三那天正好发工资,柜台等着结账,打烊关板。“好吧,我先垫上!”她或许是个有作为的,能成为大腕的材料,她敢掏,她敢相信。当时对她来说,几十块钱,不是小数,她连眼皮也没眨。难道她不晓得斤斤计较的饭桶,能饶了她?外资老板愿意和她合作,很看重的也正是她这敢作敢为的性格。
林滔一直抱愧的,他忘了还钱,使她好一顿让饭桶折磨。
“黑三瞒了两天,再也难蒙混过关了,只好如实交待。而且范同早外调得一清二楚,当官的别的能耐不大,整人的学问可才高八斗。好,三条措施!第一,零花钱百分之百地扣除,直到抵偿全部所欠款项为止。第二,为惩前毖后,半年内不得添置任何服装,括号,含鞋袜在内。第三,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必须……”
“什么?还有完没完?”林滔叫了起来,这自然是熟识了好久以后,她才肯讲的事了。
“最头疼的是这第三条,给他写了几份自我检查也通不过,一遍一遍打回来,不是事实交待不准确,便是思想认识不深刻。”
“结果呐?”
“这王八蛋,给了我一个不予处分的处分,纯粹是他妈的自得其乐!”
其实,林滔那个集团公司并没有给黑三帮多大的忙,信用担保也许起一定作用,主要还是外资老板(最初,林滔牵线搭桥过,不假)和她作了几次交易以后,对她的信任,和更多的投资,才渐渐开创局面,有了今天这番事业。
但一切是从六十六块六毛开始的。
范同一听到“六”字,就七窍冒烟,好像翻车那会也是六点多。他只记得皇冠车在滚下去的第一个跟头时,他就从车门里抛了出来。车怎么蹿出公路,由于黑三那头披散的秀发挡住他还缠住他,他全神贯注在方向盘上,根本不知道。但是林滔紧紧抱住了他妻子,喊着“别怕,别怕”并以从未有过的愤怒,盯了他一眼,是他跌出车前,所看到的最后一个镜头。
“你终于未能得逞,假洋鬼子……”他很开心,但他做过官,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医生也急了,这个胖乎乎的肉头,脉搏正常,血压正常,心电图,脑电图正常,膝反射,跖反射也正常,怎么回事?还他妈的休克呢?他哪里知道,范同此刻倒不着急赶紧苏醒了,忙什么?横竖林滔已经死了,他早在半昏迷状态中听那些警察们说了。不光是消除了情敌的问题,而是黑三可以迷途知返,从苦海中回头是岸,不至于坠入无底深渊,万劫不复了。他索性放心大胆地,继续昏迷下去,因为几个二十万,肯定那个拉美中国人是得不到手的了。
他真高兴,胜利是多方面的。
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在乎了,不知谁在悄悄议论:“这老小子装孙子吧?”他也不睁眼。一直到比他伤势重多了的黑三,醒过来以后,大哭了一顿林滔又晕死了,他也不动声色。
“死了吧?”
“有气!”
不知谁在旁边说了一句闲话,好像还有汽车喇叭声响:“这位开着伏尔加来的厂长,来认谁的尸?找谁啊?”
医生说:“没有事的人,不准进来!”
范同慌不迭地坐起,“是找我的,是找我的!是我们厂的厂长……”也顾不得还打着吊针,拖着盐水瓶就跳下来要迎接去了。
没有伏尔加,也没有厂长,只有浑身裹着绷带的黑三。她说:“要不是这样,你这活死人躺到什么时候去?”
“黑……”
她把头扭过去。
“真没想到,他死了!”
她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流泪。
“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吧,咱们……”
她说:“你记住,再也没有咱们了,我宁可爱那个死人,也不会再跟你过下去了!再见吧!”
这一回黑三可是彻底地跟饭桶“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