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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精神不死

阿B,就是那个总觉得很“他妈的”的家伙,已经躺在医院里好些日子了。

他知道,一个礼拜前,把他从大病房挪到单间来,绝不是优待,或是为他落实知识份子政策。

当然,我们这些他的朋友,也知道“精神不死”(他的外号)剩余下来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或许可能是一种特殊照顾呢?你是有贡献的人士嘛!”我只能如是说。

“老兄,你不要把我当成傻子,我知道为什么,你呢,一位也算小有名气的作家,何必参加这种哄我的安魂弥撒呢!”

这世界也怪有趣,有时候就是你哄我,我哄你,上哄下,下哄上地互相快乐地欺骗着。哄的人花言巧语,连自己都不相信能否骗得了谁,可照哄不误。被哄的人也明知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愿意被哄,需要被哄,或不愿意被哄,不需要被哄也决不揭穿地听着。于是一张温情脉脉的薄纱,便把这世界的一切严酷残忍的现实,乃至森森然的刀光剑影都朦朦胧胧地遮住了。

他发表了这番见解以后,精力不逮,呼吸急促,他妻子赶紧找护士给他输氧。

“好了,好了,阿B,你最好别瞎寻思!无论如何你是刚得到发明奖的人嘛!你应该住这样病房。”

阿B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也知道大家不说出来他得了什么病,是怕他彻底绝望。于是,他也就不愿让朋友们不快活,只好装得不知生了什么病的样子,使大家不至于像面对一个马上要处决的死刑犯似的,不知如何是好?可来探望他的人,谁心里不明白呢?知道他知道一切,还要做出他不知道一切的坦然自若,这就更难。因为自打把他搬到单间病房里来,他还能有几天活头,阿B也好,来看他的人也好,心里都同样清楚的。

按照他那种“精神不死”的性格,他不大会恪守这种你骗我,我哄你的游戏规则的,他早就要玩世不恭地亮底牌了。不就是一个死么?他这“一生”,差不多也够上“九死”了。我了解,他所以这样装着,百分之百是因为他的妻子。素素跟他倒了一辈子霉,刚好上没几天,他就得了不治之症,实在是让他特别扫兴的。“真他妈的!”

这家伙够得上是“视死如归”了,活了五十五岁,不知多少次自己主动求死,多少次意外事故差一点就送了命,多少次被别人推上了断头台,他压根儿没在乎过。等到他不想死,怕死,倒非死不可了。

“谁都拗不过的。”他对我多少不见外:“秦始皇最后不也装在保温车里,一路上臭烘烘地,从沙丘运回到咸阳?只是素素……”他真有点遗憾。

于是,好多人来看他。他笑着说,原来这世界不那么寂寞!

“行了,阿B,这说明大家惦着你嘛!”

他摇头,“什么惦着?天知道。阁下没落的时候,该吃过南瓜这种大众食品的吧?”

“又来了,又来了,你总想借题发挥,阿B!”我坐在他的病床旁边,看着这位在朋友间有名的“精神不死”。心里琢磨,他这一生,肯定是在组装时,不知哪些零部件装错了,老是拧着劲,老不对头,老犯错误,也就老是倒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马上要进太平间的人,还不想给人留下好印象,好让在悼词里写得体面一些。

“南瓜那东西,经厨师的巧手雕刻出来,变成一只潇洒的凤凰,放在盘子里,端到主宾席上,被吃饭的人好一顿鼓掌。可南瓜自己有什么好飘飘然的呢?用得着的时候,把你摆在那儿,用不着的时候,还不是撤下桌,倒进泔水缸里去喂猪。”

我跟他开玩笑,“南瓜可是为革命做过贡献的,我们谁没唱过,南瓜汤,红米饭。”

他说:“但是,一旦革命成功,就把南瓜去他妈的了。”

“你呀!你呀!留点口德吧!”

“我从不追求那种好印象的极致境界,那管个屁!该死还得死!”

“好了好了,阿B,你找我来,干什么?”

我这一回到医院来探望阿B,是他的夫人特地打电话,要我去的。当时吓我一跳,以为阿B出事了呢!因为我知道一进单间,必然是苦日无多了。“怎么啦?他?”

素素连忙解释:“你放心,医生说了,短期内不至于的。他让我请你这两天去一趟,如果不太耽误你的话。”

“那还用客气,我去就是。”

阿B是我在上海的一间中学里的同学,那时我读高一,他和素素读初三。后来,我当“右派”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回事,给遣返到农村中去了。素素是个挺了得的女人,也跟他一抹到底当农民了。说实在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他和她几乎忘得干干净净。一个人跌进生活的污泥浊水里,淹得两眼发白的时候,是无暇顾及其它的。但阿B却记着我,当我在劳动改造的采石场,收到他辗转寄来的信时,好半天想不起阿B是谁?

竟会忘得那样彻底!

后来,我听行家说,坐牢坐久了的囚犯,连话都忘了怎么说的。前不久,我还真碰上从那里头刚放出来的一位,果然,一些照例很通常的词汇,说出口就显得有点绊嘴的样子。此人,还曾是口若悬河的教书匠呢!于是,我想,这种淡忘,也许是一种正常现象。

但阿B认为:“扯蛋!我也关过的,还蹲过小号。我就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地想,还想到你呢!越是没有说话的机会,就越是拼命地说话。说不定我能成为西塞罗那样的大演说家呢?那位爱自我吹嘘的罗马律师,不就是对着空旷的大海练他的嘴皮子吗?”

“亏你有这份闲心!”我很羡慕他想得开。那次,他坐牢,是因为他老兄拿杀猪刀捅了奸污他妻子的一个什么鬼干部,差一点要判死刑的。可怜的素素为他,可没少遭罪;反过来,长得应该算是漂亮人的素素,雪上加霜地也让他倒霉不止。我承认,“我可不像你那么豁达,当了二十年右派,哪天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你居然敢拿把刀,朝王八蛋刺过去,我连嗓门高一点,都犯怵……”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实说吧,咱们这套号的,最容易走进去的误区,就是永远的忏悔,不停地赎罪,满脑子装上这些诚惶诚恐、改过自新的垃圾,自然顾不上其它了。”

仔细想想,这个“精神不死”,虽然撞得个鼻青脸肿,你不能说他不是一种活法。

“你别忘了,上帝从来不会慈悲那些忏悔的人!哪怕你跪死在教堂里,也没有用的!”

我还记得我在劳动改造的工地,拆开他寄来的那封信的情景,当我抽出薄薄的一张信纸,只见上面只有寥寥的两行字时,我吓傻了。

阿B写道:

“努力不死,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伟人,都比我们年长好大一截子!”

这是什么话?他也真不怕犯忌!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你不怕死,我还要命呐!立刻,三九天里,我脑门子冒出豆大的汗珠。幸而,造反派也有打盹的时候,漏检了这封信,扛着红缨枪的专政队员,守着一堆火烤红薯,把我忘了,我身边的工友们,也冷得没心思管我,否则,岂不是要我吃不了兜着走?

几年后我们碰上了,我还埋怨他的荒唐行止。他却一本正经回答我:“新陈代谢,是人类进化的基本规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看着我瞪眼发愣,未肯原谅的样子,他“呃呀呀”的喟叹道:“怎么当了几十年右派,连幽默感也当掉了呢!”

真拿他没办法!

不过,到了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地步,他的“精神不死”,倒比什么化疗、放疗,似乎更有效用些。阿B的夫人,偷偷地告诉我,连大夫都惊奇,他这盏差不多耗尽了的油灯,居然能拖得这样久。他患的是原发性肝癌,切开来过,但又给他缝上了,因为已经扩散,估计不久人世。那时我主编一本刊物,叫《小说选刊》,按期给他送去,顺便到医院探望他。以为他看不了几期的,谁知刊物死了,他却活着。

“阿B,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刚才他夫人在,我问他,他支吾其词;此刻,素素去给他拿晚报,走开了,我希望他抓紧机会讲。

他翻过身去,在褥子底下,摸出一个笔记本给我。“你给看看,老兄!”

“什么宝贝?”我不相信靠输液在苟延残喘的人,还有心思发明创造。虽然前不久有篇报导,讲他那些年里,如何在逆境中奋斗,如何含苦茹辛,自强不息,如何锲而不舍地从事科学研究云云。当时我乐了,特地去恭维他,为他在牢房里会产生如此高的觉悟而祝贺。他说:“去他妈的吧!你是写小说的,还不懂这个道理?南瓜在厨师手里,刻出一朵花来,那就不是本质上的南瓜啦?我要是煮得烂的话,早成仙了。别寒碜我,老兄!”看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即使有发明的心思,也没有发明的力气了。我把他的笔记本打开,一行字映在我的眼前:《我的两份交待》。

“交待”,这两个字所含括着的酸苦,对我们这套号的,是很容易神经过敏的。我叫起来:“阿B,你搞什么名堂?你这一辈子还没写够?”我心想,你都快死的人了,有什么罪,上帝也该原谅的了。

“老兄,你误会了,也许是我几十年来交待惯了,是给我那可怜的素素作一个最后的交待!”

想到他叫我来,可能是为这件事,果不其然。“你干吗?发什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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