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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品味张大复

写《陶庵梦忆》的张岱,比之写《梅花草堂笔谈》的张大复,确实拥有更大的社会影响,得到更多的读者认可。但是,生于1597年,死于1679年的张岱,与生于1554年,死于1630年的张大复,相差半个世纪。时代不同,家国不同,命运不同,活法不同,对作家文章的优劣,对作家思想之高低,存在着无法计量的影响。我们可以将鲁迅与周作人放在一起讨论,因为他们曾经生活在同一天空下;但张大复和张岱却无法放在一起比较,因为一死于崇祯三年,明尚存在,一死于康熙十八年,明已灭亡。国之亡,国之未亡,对有心有肝、有血有肉的中国作家来讲,大有干系。这大环境的变化,非同小可,对于作家来讲,做顺民还是殉国,性命攸关;对于作家的写作来讲,谄媚新朝还是效忠故国,生死攸关。正是明清鼎革的危亡意识,使得张岱的形象思维得以高度升华,单论文学水准,论文字功力,张大复未必不能与张岱旗鼓相当。要求张大复生出张岱那种家破国亡的黍离之感,改朝换代的亡国之恨,晚景凄苦的失家之苦,穷愁暮路的悲怆之情,那是荒谬的,这就是自视甚高的周作人,自信太过的偏见了。

作为随笔,求其精,作为小品,求其短,当然是第一位的考虑。但是,为了精粹,而忽略华腴,难免削足适履;为了短小,而不敢铺陈,那就是方凿圆枘了。所以,螺蛳壳里做道场,应该有举重若轻,吝墨似金的用心,应该有浓而不酽,淡而不白的本领。张大复在这个方面,一直受到当时人的认可和尊重。汤显祖评价他的《嘘云轩文字》,为“近吴之文得为龙者”;钱谦益称赞张大复:“其为文空明骀荡,汪洋漫衍,极其意之所之,而卒不诡于矩度,吴中才笔之士,莫敢以雁行进者。”

试举其写雨的两文为例,一曰《南庭》:“云情叆叇,石楚流滋。麦鸟骇飞,蝼蝈正咽。亦有怒蛙拱息草下,张口噤舌,若候雷鸣。狂飙忽卷万马奔沸,疏雨堕瓦,忽复鸣琅。百道金蛇,迅霆如裂。气散溽收,浮腻亦敛。灯火青煌,南庭寐寂。撑颐解眠,故自悠然。”

不足百字,将一场大雷雨的始末,写得有声有色,有情有景。其壮观的来势,其强烈的动静,其陡然的结束,其晚净的淡定,使人产生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的现场感。

一曰《雨势》:“大雨狂骤,如黄河屈注,沸喊不可止。雷鸣水底,砰砰然往而不收。如小龙漫吟,如伐湿鼓。电光闪闪,如列炬郊行,来著门户,明灭不定。仰视暗云,垂垂欲坠,道上无弗揭而行者,藉肩曳踵,入坎大叫,如长啼深林,鬼啸云个而裂垣败屋之声,隐隐远近间。雨势益恣,每倾注食许时,天辄明,旋即昏暗,如盛怒狂走,气尽忿舒,稍稍喘息,而后益纵其所如者。此时胸中亦绝无天青日朗境界,吾其风波之民欤?”

同样一场雷雨,前者是雨在人外,得以从容观察,心态安然,后者是人在雨中,仓促应对,狼狈不堪。前者是轰然而至,欣然而去的一场轻喜剧,后者是恶神天降,灾难临头,不知伊于胡底的悲剧。张大复的笔下,数十字,百把字,写得如此活灵活现,引人入胜,而且,用字措辞,平白如话,无一字可易,无一字多余,堪称绝活。

假如,你要知道他是一位盲人的话,我想你更会为之动容。

在中国所有故去的和还健在的文人中间,他这一辈子,如果不是活得最为艰难者,大概也是生存状态极不佳之人了。一个要拿笔写字的文人,眼睛突然瞎了,没有阳光,没有色彩,当然也就没有白昼,只剩下无穷的黑夜,你说他怎么办?谁都想不到,我估计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个张元长,既不自杀,也不搁笔,而是一天一天地坚持着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而是一字一字地坚持着写下去,写得精彩纷呈。虽然,你可以想象他该有多难,该有多苦,但是,这个看起来极弱的人,实际却是个极强的人。我觉得他的生命力,够结实,够坚韧,哪怕人被拧成麻花,心被碾成面饼,也不认输,更不断气,不但挺住了生理和心理的压力,更经住了精神和物质的煎熬,而且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在晚明文学史上留下自己深刻的脚印。

据汤显祖《张氏纪略》:张大复“为诸生且五十年,竟以病废。至云母子之间,徒以声相闻者十四年。母病时,以手按母肌肉消减,含泣大恐。而母夫人犹喘喘好语曰,恨儿不见吾面,犹未有死理也。斯语也,闻之而不亦悲乎?天下有目者皆欲与无长目,不可得矣。有子铁儿而殇,有女孝仲,秀慧端婉,晓书传大义。所谓闺阁中钟子期也。为孟家妇,几年而复殇。天之困元长也,不愈悲乎?凡此数端者,客以为何如也?”

张大复,老天实在够虐待他的。40岁前,他就以多病著称,认识他的人,他认识的人,都视他为病秧子或药篓子。据他《病居士自述》中所陈述的病情,至少罹患着以下数种慢性病:一、心脏系统有点问题,房颤或是心律不齐的“病悸”。二、血液循环系统代谢失调的“病肿”。三、胃肠消化系统炎症的“病下血”。四、“病肾水竭”的肾炎或者肝炎。五、最为可怕的视网膜退化,多年以来“目昏昏不能视”,最终导致失明。于是,40岁后,张大复,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盲人了。

然而,他挺得住。自号病居士,以乐观精神对待自己的疾患。“客谓居士曰:‘子病奈何?’居士曰:‘固也!吾闻之师:造化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我未老而化物者,且息我,我则幸矣,又何病焉?居士块处一室,梦游千古,以此终其身。’”然后,自号“病居士”的他,更进一步阐述:“木之有瘿,石之有鹆眼,皆病也。然是二物者卒以此见贵于世。非世人之贵病也,病则奇,奇则至,至则传天。随生有言,木病而后怪,不怪不能传其形。文病而后奇,不奇不能骇于俗。吾每与圆熟之人处,则胶舌不能言,与骛时者处则唾,与迂癖者则忘。至于歌谑巧捷之长,无所不处,亦无所不忘。盖小病则小佳,大病则大佳。而世乃以不如己为予病,果予病乎?亦非吾病怜彼病也。天下之病者少,而不病者多。多者,吾不能与为友,将从其少者观之。”

这说明什么问题呢?眼虽失明,只要魂还在、心不死,文学就不会亡。冲这一点,对这位盲人作家,值得我们脱帽致敬。

他是弱者,然而他比强者更强地打点着他的文学,诚如西谚所说,上帝给你关上一道门的同时,也会给你打开一扇窗。这个张大复,眼虽失明,心却明亮。以他写的有关蔷薇两题,就可以看到这位盲人作家,是怎么样用心来感知这个世界的:

一曰《读酒经》:“数朵蔷薇,媚嫋欲笑,遇雨便止。几上移蕙一本,香气浓远,举酒五酌,颓然竟醉。命儿子快读《酒经》一过。”

一曰《蔷薇》:“三日前将入郡,架上有蔷薇数枝,嫣然欲笑,心其怜之。比归,则萎红寂寞,向雨随风尽矣。胜地名园,满幕如锦。故不如空庭袅娜,若儿女骄痴婉恋,未免有自我之情也。”

他失明的眼睛,看不到蔷薇叠彩,但“香气浓远”,飘然袭来的芬芳,却能使他感到蔷薇的“嫣然欲笑”“媚嫋欲笑”,感到蔷薇的“骄痴婉恋”“自我之情”。“感到”和“看到”,是两回事,看到的,是平面,感到的,是立体,这种应目会心,神与物游的通灵境界,这种着墨不多,言意不尽的缱绻文字,会让你觉得,他的双目失去了视力,他的心灵却无微不至地伸展到方方面面,延长着他的味觉、嗅觉、听觉、触觉,扩大到足以覆盖他体外所有的枝枝节节。现在你所捧着的这部《梅花草堂笔记》,分不清其中篇目,哪些是失明前写的,哪些是半失明状态下写的,哪些是他失明以后口授而他人笔录的。浑然一体,难分轩轾。

我一直在想,张大复所坚持的纯美自然,所追求的质朴本色,所在意的洁身自好,以及汤显祖赞他的“天下有真文章矣”的“真”,成为他的人生信仰,成为他的行动指南,虽百病缠身不低头,虽一片漆黑不自馁,也许是他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对明末那个极失败的社会,那个极不可救药的文坛,在精神上的唾弃和行动上的决绝吧!他有两篇写月的文字,可以进一步地读到他的内心,他的向往,他所要构筑的文学天地,他所要达到的文学目标。

一曰《独坐》:“月是何色?水是何味?无触之风,何声既烬之?香何气?独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觉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

一曰《月能移世界》:“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醇;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草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今夜严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华可爱。旦视之,酱盎纷然,瓦石布地而已。戏书此,以信茂齐之语。时十月十六日,万历丙午三十四年也。”

也许因为这生活太沉重,这日子太琐碎,这现实太困惑,这人间太复杂,所以,月明之夜,给人们带来朦胧的美、隐约的美、含蓄的美、恬静的美,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美,不仅遮住丑恶,隐去肮脏,不仅化腐朽为神奇,使平凡成瑰丽,还能使我们“忘我之为我”,生出虚无缥缈的幻觉,得到美的享受,美的满足。张大复在明末文人当中,别树一帜,走的这条唯美主义的文学道路,岂是那些当时的、后来的,蝇营狗苟的凡庸之流,追名逐利的干谒之辈,淫逸无耻的声色之徒,阿附权贵的文彘之类,所能理解,所能企及的?

汤显祖也是一位唯美主义者,他的《牡丹亭》,就是一部唯美主义的杰作。所以,其实来往很少的这两位文人,却是真正的心灵上的知音。

虽然,他的努力,他的追求,他所创造出来的文学世界,你也许并不羡慕,因为收入和支出简直不成比例。但是,他的这部在黑暗中摸索出来的《梅花草堂笔谈》,所达到的美学高度,却是我等视觉很好的文学人,使出吃奶的劲,也休想望其项背的。

第一,相当草包的我等,腹中实在很空。

第二,相当脓包的我等,骨头实在很软。

第三,设若我等落到张大复这种举步维艰的无尽黑夜之中,能自强而且体面,能安之若素而且从容不迫,写出来一部洋洋洒洒的《梅花草堂笔谈》吗?恐怕先就被那永远的无穷的黑暗,压倒压垮了。

现在终于弄懂,周作人之所以不认可这位明末的文学大师,观察此公一生行止,也就了解其坚不认可的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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