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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三言二拍”冯梦龙

在中国小说史上,冯梦龙(1574—1646)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虽然长期以来,他被定性为通俗文学家,但这并不是十分准确的评价。实际上,他是一位扭转了宋元明以来中国人阅读习惯的小说改革家,算得上是中国小说史上的拓荒者。在中国,写小说者很多,但对大家读惯了的小说,无论内容无论形式,能实行一次根本变革者很少。

凡能行非常事者,必非常人,他绝不是文学史上可以马马虎虎对待的人物。

中国的白话小说,始于宋代的话本。但从话本出现那天起,内容无非两端,主要是说史,其次为神魔、灵怪、胭粉、传奇之类。应该说,是这位冯梦龙,将旧的小说格局,引出神天鬼地,回到大千世界,疏离帝王将相,关注芸芸众生。

这是极具勇气的创举。

当然,我们也要看到,14、15世纪的中国,由于作坊手工业的发达,由于商贸交易活动的活跃,粗具规模的资本经济开始萌芽,拥有财富的新兴阶层便在城市中出现。与小农经济不同的是,这些城市中的有产者和平民,是一个涌动着消费欲望的群体。他们的文化需求,和躺在地头上由着太阳晒屁股讲两个荤笑话就心满意足的农民不同,他们渴望着美学价值高一些,文化品位强一些,以市井人物为主体,以城市生活为背景的文学出现。于是,冯梦龙的“三言”应运而生,扬弃话本小说中旧的讲史模式,遂走在了时代的前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冯梦龙,江苏长洲人。在明代,江浙是经济最发达地区。因此,他能得风气之先,创新行事,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不过,对这位具有前瞻性的小说改革家,文学史缺乏足够的估价。一个“俗”字,给他盖棺论定,是不甚公正的。

有文学,就有圈子,好者好之,恶者恶之,但只要圈在一起,必然是一个宗旨排外的团契。犹如海明威所言,像养在一个玻璃瓶里的蚯蚓,钻来拱去,互相以彼此的排泄物抚慰着自己,做瓶子里的文学大师之梦。好在冯梦龙识趣,不想干扰人家这种自得其乐,何况他的事情多得很,日程排得很紧。一方面,他要下乡去采风,为已经出版的吴下民歌集《挂枝儿》再编一本《山歌》续集。一方面,他要马不停蹄地访遍江浙一带的书市,觅寻散佚的宋人话本。

因为,他要据其中“市人小说”的断篇残章,来撰写他的《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所以,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他的这些创新作品,定名为“拟宋市人小说”,算是有别于传统的新品种。“市人小说”,也就是“市井小说”,“市井小说”,也就是市民当主角的小说。对今天的作家来说,愿意写谁就写谁,愿意咋写就咋写,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五百年前,自宋元明三代沿袭下来的规矩,凡小说,必讲史,成为金科玉律,要破它,需要一分胆量。

我钦佩冯梦龙这种敢于否定的勇气。否定一个两个前人,也许并不难,但否定几朝几代的定论,否定几百年来的规矩,在习惯听命,比较软骨的中国文人行列里,像他这样的抗命者,是罕见的。所以,明亡以后,一说于忧愤中死;一说为清兵所杀,便足证他的风骨。站在嘉年华盛会门外的冯梦龙,探头朝里一看,瓶子里的哥儿们姐儿们正玩得开心,便不想打扰,伸手拦住一辆“马的”,上了高速,打道回府,奔长洲去也。

每个人都有他的快乐,只有最没出息的作家,最没起子的评论家,才能以别人的快乐为快乐。我认为,冯梦龙的快乐,是他将大家已经习惯了的,文即史、史即文的神圣法则推翻,以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人和事,也就是活生生的,你熟悉,我熟悉,大家都熟悉的人和事,为描摹对象。这种另辟蹊径的快乐,这种颠覆传统的快乐,是作家的至高境界。他在这三部书中,改编、移译、移植,更主要是自创了大量的“拟宋市人小说”,诚如一首赞他的诗中所说,“千古风流引后生”。《红楼梦》也好,《儒林外史》也好,五四白话文运动也好,甚至我们大家写的当代小说也好,溯本追源,最早是从他这条涓滴小溪开始,然后才成为滚滚巨流的。

对作家来说,创造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现在回过头去看收录在“三言”中的,每部40卷,三部共120卷的小说,无一不是呕心沥血,倾肠吐肝之作,这里面既有宋元旧制,也有明人新篇,更有冯梦龙他自己操刀的拟作。由于经过他程度不同的润饰增删,最后,神仙也分不清每一篇之由来,之所本。这就是大师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力。

孙楷第《小说旁证》一书的序文中,分析了通俗小说的出现,正是由于有文人的介入,才得以登堂入室,大行其道的。

宋人说话有小说一门,敷衍古今杂事,如烟粉灵怪公案等色目不同,当时谓之舌辨。盖散乐杂伎粗有可观,虽一时习尚难以禁除,亦不为世重。及文人代兴,效其体而为书,浸开以俚言著述小说之风。如冯梦龙“三言”、凌濛初《拍案惊奇》二集、清李渔《无声戏》《十二楼》等不下数百卷,为世人传诵。于是通俗小说骎骎乎为文艺之别枝,与丙部小说抗衡。

孙楷第说到这类新的文学体裁之来势凶猛,之不可遏止:“盖其纪事不涉政理,头绪清斯无讲史书之繁;用事而以意裁制,词由己出,故无讲史之拘;以俚言道恒情易览而可亲,则无文言小说隔断世语之弊。至于藻绘风华,极文章之能事,则又二者所同,不可扬彼而抑此。斯虽通俗欤而无伤于雅。然则征其故实,考其原委,以见文章变化斟酌损益之所在,虽雕虫篆刻几于无用,顾非文人之末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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