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社会的小农经济,决定了个体农民的生存状态。无非四件事,春耕,夏播,秋收,冬藏;无非四个头,生活在炕头,劳动在地头,最远到村头,最终到坟头,终其一生,仅此而已。所以,在一个农民的心目中,地头乃维系生存的根本,对朱元璋这样一个当了皇帝的农民来讲,国家,就是他的地头。所以,他把宰相取消,耕耘、灌溉、锄草、施肥,事无巨细,无不亲手操持,即或佣工,两眼也盯得溜直。清代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说:“有明一代政治之坏,自高皇帝废宰相始。”凡农民(或原来的农民),凡庄稼汉(或早先的庄稼汉),只要手中拥有权(上至一个国家,下至一个单位),都崇尚权力高度集中,决不相信他人,更不假手他人。然而,国家那么大,你朱元璋纵有三头六臂,日理万机,也有管不过来的时候。于是,具体而微的国家行政事务,唯有托付给有知识、有文化、有能力的人进行管理。正如一个老农忙不完地头的庄稼活,不得不请邻居帮忙,不得不雇长工短工,尽管他信不过,但不得不耳。
如果说,朱元璋微行察访,是因为他不放心老百姓,而朱元璋主持朝政,那就更加不放心读书人了。因为他内心中这个结,总在提醒他,这些知识分子,会不会给他耍心眼,会不会跟他不合作,会不会看他的笑话,会不会出他的洋相。尤其那些有思想、有才能、有威信、有人望的知识分子,更被视作心腹之患。朱元璋这种残暴阴刻的念头,自负偏狭的行为,猜忌怀疑的心态,与人为敌的戒惧,自然与他早年受欺压、遭摧残、被排斥而抬不起头来的成长过程有关。自然也与过去人家不把他当人对待,现在他也不将这些人当人对待,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有关。因此,他对手下的这些功臣宿将,文武官员,总提防着,总戒备着,总敏感着,总介意着,甚至有点病态的神经质,而神经绷紧到一定程度,就要开刀问斩。
在《国史大纲》中,钱穆分析朱元璋的这种与读书人为敌的意识形态之形成渊源时说:
宋太祖惩于唐中叶以后武人之跋扈,因此极意扶植文儒。明太祖则觉胡元出塞以后,中国社会上比较可怕的只有读书人。但是所谓传统政治,便是一种士人的政治。明太祖无法将这一种传统政治改变,于是一面广事封建,希望将王室的势力扩大。一面废去宰相,正式将政府直辖于王室。既不能不用士人,遂不惜时时用一种严刑酷罚,期使士人震慑于王室积威之下,使其只能为吾用而不足为吾患。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朱元璋是皇权至上主义者。为此,非常反感孟子,因为这位民本主义者强调:“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章句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篇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太不把皇帝当回事,而触怒了他。他说:这老儿要活在当日,不杀了他才怪!洪武二年(1369)罢其配享,剥夺受祭祀的资格,洪武五年(1372),撤其神牌,不准供奉在孔庙大殿里。农民出身,造反起家,当过和尚,做过盗贼的朱元璋,对文明、文化、文人,有一种抵触情绪。因之他比较另类,不怎么买圣人的账,尤其反感孟子。主要是这位“亚圣”,不把帝王放在最恭敬的首位。满朝文武都慌了手脚,大家都是孔孟之徒,不执行命令不行,执行命令又感到极其纰缪。于是,一位刑部尚书,准备好了棺材,誓与“亚圣”共存亡,但也没能制止住这位皇帝。幸亏,钦天监的星象专家出来说话了。他说,荧行于惑,是天要发怒的先兆,陛下是不是有些什么政策举措,让上天感到不安了呀?
朱元璋愣住了,迟疑了。第一,他终究是个农民,而且是小农经济社会下靠天吃饭的赤贫农民。由于靠天吃饭,在基因中就种下了对天的敬畏之心,别人是不敢对他怎么样的,但老天爷要对他怎么样,他还是不能不买账的。第二,他虽然贵为天子,唯辟作威,唯辟作福,谁也奈何他不得。可是,他再伟大,他再英明,他的命也是掌握在老天手里的,阎王要你五更死,决不留你到天明。所以,这位本质上的农民,让步了,撤销圣旨,总算让孟夫子在祭祀时,可以有一盘冷猪头享用。这样,孟子没被扫地出门。不过,老朱相当小人,总对孟子耿耿于怀,洪武二十七年(1394),到底让大学士刘三吾编了一本《孟子节文》,将他不受用的词句删去。事隔二十来年,老朱犹怀恨在心,可见小人的记仇,是多么可怕了。(全祖望《鲒埼亭集》)
这事发生在朱明王朝一统天下以后,江山坐定,再也不是当造反派不管不顾、无法无天之时。他要修理与他相距千年的孟子,有点近似相声《关公战秦琼》,两个不同朝代的人,偏要进行较量,岂不令人喷饭?举国上下,没有一个人不觉得此事荒唐可笑,可没有一个人敢对此事公开笑出声来。因为这出闹剧的主角是朱皇帝,你如果不想死,你就只有掩住嘴,要笑也只能在心里笑,要乐也只能关起门来偷着乐。
早年间,朱元璋与元军,与其他起义军作战打天下的时候,还是很注意延揽士人,以为己用的。譬如“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高升,譬如“不嗜杀人,故能定天下于一”的唐仲实,再譬如刘基,譬如宋濂,等等。而且,他能够从淮北起家,渡过长江,西与陈友谅战,南与方国珍战,东与张士诚战,然后,北驱元朝,定鼎金陵,为他出谋划策,运筹帷幄者,都是这批由他敦请入幕的知识分子。但江山坐稳,这些有着自己观点信念的军师谋士,这些在征战中立下卓著功勋的名帅宿将,很有碍于他的统治。登基没几年,他就开始收拾这些老伙计、老战友,和那些不得不使用,可又不得不防范的文人了。
明初,元朝知识分子看不起朱元璋,就因为他小和尚出身,为兵为匪的经历,并不积极合作。加之后来他对待臣下的手段恶劣,名声不佳。尤其他暴虐的“廷杖”,当着陛下,当着朝廷,揍他的臣下,尤其令人生畏。当众脱下裤子被按住了打屁股,每五棍换一个打手,这种施之于朝臣的“廷杖”:第一,非常羞辱;第二,即使被杖者命大,不致毙命,也将终身残疾不起。在中国历史上,以明朝最为盛行,就是太祖带的头,一直到末帝崇祯,终明之世,廷杖逮治,不绝于书。因此,当时的士人以服官为畏途,清代赵翼《廿二史札记》载:“时京官每旦入朝,必与妻子诀,及暮无事,则相庆以为又活一日。”
朱元璋一看文人纷纷借故推托,指名也不来,给官也不做,顿时火起,下了一道御旨,叫作“寰中士夫不为君用”的律例。这意思就是,别以为朝廷多么待见你们这班文人,可我需要尔等为朕效力的时候,必须马上报到上班,不来就是犯罪行为。“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断指不仕,苏州人才姚润、王谟被征不至”,就按照这条“不为君用”的律令,将他们“诛而籍没其家”(《明史·刑法志》)。
如果说,引发朱元璋对开国元勋大开杀戒的借口,是谋反叛乱,那么他对知识分子的镇压,就是不能容忍这些读书人对他的“讥讪”,尤其不要碰他的“忌讳”。他的心结,是绝对禁区,谁碰谁就遭殃。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因为头秃,连“光”、连“亮”都在忌讳之列,这种农民心理,可算是一脉相承。那个小D,曾经语带不逊地讥讽过,阿Q不但怒目而视,还扭抱住他打了一架。如果阿Q成了皇帝,金口玉言,那小D肯定抓起来拉出去毙了。说到底,朱元璋是农民,而农民在小农经济状态下形成的狭隘、封闭的意识,就免不了要有阿Q这种由极其自卑乖戾转成极其自尊的护短心理。
明代黄溥《闲中今古录》载:杭州教授徐一夔撰写了一份贺表,上呈朱元璋讨好。马屁拍得够响的,其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阿谀奉承语句。谁知朱元璋阅后大怒,他说:“‘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无发也,‘则’字音近贼也。”遂下令把教授斩了。《闲中今古录》又载:洪武甲子,朱元璋开科取士,一些功勋大臣不服,认为他轻武重文,朱元璋讲:“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勋臣们提醒他:“此固然,但此辈善讥讪。”并举了朱元璋当年的死对头,另一位起义军领袖张士诚的例子告诫他。张原名九四,对儒士相当礼遇的,因嫌九四做名不雅,请教这些儒士,才改为张士诚这个名字的。朱元璋一听,说:“这名字不是蛮好吗?”哪知道这些勋臣说:“《孟子》里有一句‘士诚小人也’,这根本就是在变着法儿骂他,他不明白罢了!”这正好碰上朱元璋的心结上,从此对士人和他们的文字,挑剔找碴儿,没完没了。
明代皇甫录《皇明纪略》载,太祖曾经命令状元张信教他的儿子们写字,张信用杜甫诗“舍下笋穿壁”作为临摹字式。朱元璋一见这五个字,莫名其妙地大怒:“堂堂天朝,何讥诮如此?”后来,借科场案除弊将他处死。僧人来复上谢恩诗,其中有“金盘苏合来殊域”“自惭无德颂陶唐”两句,朱元璋阅后发火了,头一句认为“殊”字是“歹”和“朱”二字合起来的,是在咒骂他;后一句认为是讽刺他无德,“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也,遂斩之”。而相反,“新淦有邓伯言者,宋潜溪(濂)以诗人荐之(太祖)。廷试《钟山晓寒诗》,太祖爱其中二句曰:‘鳌足立四极,钟山蟠一龙。’不觉御手拍案诵之。伯言俯伏墀下,误疑上触天怒,遂惊死,扶出东华门,始苏。次日遂授翰林。”明代吕毖《明朝小史》里所载这则记事,可以想象这位朱皇帝统治的天下里,知识分子如惊弓之鸟,居然当场吓得休克过去,那该是一个怎样恐怖的世界啊!
这种毫无理性的“忌讳”,这种纯系脑残的“找碴儿”,其实,是和这位皇帝的文化弱势相联系的,是受到他那可怕的阴暗心结所驱使的,也是历代草根阶层出身的帝王,仇视知识,痛恨文明,轻蔑文人,憎恶文化的必然结果。现在,我们终于读懂《阿Q正传》最后第九章《大团圆》中,为什么阿Q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立志要画得圆啦?说白了,这个未庄农民,也是生怕别人笑话,与当上皇帝的农民朱元璋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对于读书人、对于文化人、对于知识分子的嫉恨心结啊!
按照主流历史学家的观点,中国历代农民“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造反行为,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原动力,因而也就具有革命的意义。教科书都这样写着的。但实际上,中国封建王朝这种由张三而李四,由李四而王二麻子的改朝换代,龙床上的脑袋变了,冠冕下的面孔变了,但今天的农民,打倒昨天的农民以后,那锅封建制度的老汤,是永远也不会变的。所以,这锅老汤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以不变应万变,居然“咕嘟”了三千年之久。
一部二十四史告诉我们,每一次这种换汤不换药的变化,都是以血腥的战争为代价,是以赤地千里,人口锐减,神州陆沉,一劫不复的巨大社会成本为代价而实现的。朱元璋,当他洗干净腿上的泥巴,在金銮殿上南面为王的时候,比起所有同类项的皇帝,对于文人、才俊、学者、儒生,官佐、吏员、书办、刀笔之类的知识分子,其警惕、戒惧、防范、敌视之心,其打击、镇压、排斥、杀戮之意,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位30年,也是中国历史上文字狱最盛行的时期。
所以,明史专家吴晗作《朱元璋传》二十年,四易其稿,就是因为他无法将这个皇帝,写成主流历史学家所希望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