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这位开国帝王,自称起自布衣,托迹缁流,掠入行伍,适天下大乱,遂起兵滁州。这当然都是拣好听的说,他明白,当过和尚,当过兵痞,游方讨饭,打家劫舍,并非十分光彩之事。所以,他在自撰《朱氏世德碑记》的文中,总是强调“上世以来,服勤农业”“先祖营家泗上,置田治产”。其实,他只是一个无家无业的“流民”,与土地,与农业,与春种秋收,了无关系。
“流民”,属于江湖,而江湖,是周旋于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之间的流离分子组合体。他们有时站在官方立场,鱼肉百姓;有时也站在民间立场,反抗苛政。当统治者强,他们是统治者的狗腿子;当受压迫者强,他们又成为造反的急先锋。每当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日,便是他们铤而走险,亡命冒险,举事起义,投机搏命之时。农民因为田地的羁绊,其革命性,远不如这些没有什么害怕失去的流氓无产者、痞子先锋来得坚决,所以,朱元璋就因为他非本质上的“农民”,而单枪匹马在江湖上历练了差不多四十年,才打下这片江山。说实在的,这是他的光荣,完全用不着讳莫如深的。
明代陈继儒《狂夫之言》中载:“太祖常躬祭历代帝王庙,至汉高像前曰:‘我与公皆布衣,起得天下。公是好汉子!’命再加一爵。”其实,朱元璋这个赤贫无产阶级,或流氓无产者,根本没法跟泗水亭长相比。从他自叙《朱氏世德碑记》“某自幼多疾,舍身皇觉寺中。甲申岁,父母长兄俱丧,某托迹缁流。至正二十四年,天下大乱,淮兵蜂起,掠入行伍……”来看——
他的职业:当过和尚,混过盲流,干过兵痞,做过蟊贼。
他的履历:在地主家放过牛,在庙宇里挂过单,在流浪时讨过饭,在落草中打过劫。
虽然按照今天的观点,这都是他的优势,他比刘邦更无产阶级,更苦大仇深,更彻底革命,更立场坚定。但在封建时代人们眼里,这都成为他的劣势,这些不光彩的过去,那是上不得台盘的。为这些阶级胎记,当上皇帝以后的朱元璋,很自卑,很恼火,很觉得玷污自己,很耻于谈论。这样,他说,可以;别人说,不行,构成他绝对碰不得、始终解不开的心结。
洪武年间,开科考士,太祖翻阅考中的生员名单,一名来自江西婺源的姓朱的举子,吸引住他的目光。如果此人是南宋朱熹后裔的话,排个转折亲,攀上一位先贤当祖宗,岂不很是光彩吗?那个考生当然了解太祖杀人不眨眼的脾气,哪敢撒谎,连忙申辩与朱熹并非同宗,连远房也不是。朱元璋一想,这样一个学子,都不冒认圣人为祖,朕就更犯不着了,遂寝息了这个认祖的念头。
这是一件小事,但可解了朱元璋心底里的这个结左右着他的一生。
现在无从知道,明太祖在他闯荡江湖,厮杀搏斗,走投无路,跌倒爬起的早期岁月中,是如何饱受生员官吏、豪门士族、衙隶差役、地主富户欺压的。当初游方乞讨,流浪为生之际,没有机会读书,没有可能成为读书人,是如何被同龄人笑话他不识字,笑话他大老粗,耍他蒙他,从而产生对知识分子的嫉妒和厌恶心理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迫害而无法抗争,被镇压而不能反弹,郁积于胸,深藏于心,总有爆炸的一天,何况朱元璋?积怨生恨,久恨成仇,就像酵母一样膨胀,便酿成对官员、对富户、对读书人的血海深仇。待他有了报复的机会,有了报复的手段,嗜杀,便是他那数十年积郁心结的一次释放、一种补偿。
所以,他老婆马皇后跟他厮杀一生,最后沉疴不起,直到死之将至,无法挽救。太医们精心会诊,尽力治疗。谁知她宁可等死,坚决拒绝用药。朱元璋大火,跑到后宫去,责问她为什么?马皇后说:“我吃药也是死,不吃药也是死,可我吃了药死后,你一定要砍这些太医的头,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吃药而死,可以保全这些太医们。”这一段野史,人称“马皇后怜惜太医”,由此可见,这位皇帝的嫉恨心结,发作起来,其残忍,其猜忌,其动辄杀人之不问情由,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婆,对他无所不用其极的狠毒,斩草除根的决绝,也是无可奈何。
清代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说:“盖明祖一人,圣贤豪杰盗贼之性,实兼而有之者也。”清代万斯同论朱元璋:“盖自暴秦以后所绝无而仅有者。此非人之所敢谤,亦非人之所能掩也。”按照近代精神病学的研究,他的这种近乎疯狂的嗜杀行径,基本上属于心理变态。从清代谈迁的《谈氏笔乘》中提到的:“太祖好微行,察政理,微行恐人识其貌,所赐诸王侯御容,盖疑象也。真幅藏之太庙。”看来,他的嫉恨心结,随着他登基以后,愈演愈烈,他的嗜杀之性,随着他为帝以后,变本加厉。
有人做过统计,历代王朝的开国之君,出身于流民者几达百分之五十。而像五代十国的那些短命君王,更等而下之,为兵痞、为无赖、为邪教、为盗贼,不堪口及。流民,为失去土地的农民,或已不依附土地,不再从事农业劳动的农民。这群人由于游手好闲,走乡串里,逞强不法,横行江湖,逐渐形成其冒险、暴力、亡命徒和痞子先锋的生存状态。而由流民到暴徒,只是一步之遥的距离。所以在历来的农民起义、造反、举事、铤而走险的乱世中,这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流民,便因其不畏生死,残忍凶恶,冲锋在先,敢打敢拼,脱颖而出而成为主力,成为骨干,成为核心,最终推翻旧政权,成为新皇帝,小和尚朱元璋就是这样南面而王的。
可是,流民文化、暴虐禀性、嫉恨心理,以及对于知识、文明的本能抵制,对于知识分子、文化精华的难以认同,这些旧日习气,是改不了的。据《孤树裒谈》云:“国初重典,凌迟处死之外,有洗刷,裸置铁床,沃以沸汤,以铁帚扫去皮。有枭令,以钩钩脊悬。有称秆,似半悬而称之。有抽肠,亦挂架上,以钩钩入谷道而出。有剥皮,剥赃贪吏之皮,置公座之侧,令代者见而儆惩云。”此等酷刑,也就只有无恶不作的流民兼暴徒的朱皇帝才想得出来。
明代无名氏的《翦胜野闻》载:“太祖视朝,若举带当胸,则是日诛夷盖寡。若按而下之,则倾朝无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喜怒云。”据吴晗的《朱元璋传》,他打江山30年,坐江山30年,当上皇帝以后杀掉的人,要比他未当上皇帝前所杀掉的人,只多不少。光一个胡惟庸案,一个蓝玉案,株连人数之多,牵扯地域之广,前后共屠杀三四万人,真是骇人听闻的人口灭绝。“村墟断炊烟,陇上无行人”,这是当时诗人笔下对大案开杀之惨状的描写。那时,大臣早朝,临行前,全家人都出来与之挥泪送别,因为不知道晚间下了班,他回得了家,还是回不了家。
这个嗜杀的太祖,就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在中国三百多个帝王中间也就只有他,是真正来自草根阶层的卑微人物。几千年来,农民起来造反者无数,失败者也无数,而他却是成功坐上龙椅的唯一。与他景况相类似者,还有一个,那就是汉高祖刘邦。近人钱穆说:“除却汉高祖,中国史上由平民直起为天子者,只有明太祖。”(钱穆《国史大纲》)不过,刘邦非绝对之平民,当过泗水亭长,介乎派出所长与街道委员会主任之间,官职不高,但吃公粮,领取九品或从九品的俸禄,用公帑支付工资,那就是官员。在中国,再小的官也是官,官,就是管,管,就是权。亭长,管辖约方圆十里的范围,后来,他发达了,又回到他当亭长的老家,一张口,“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那底气,那声势,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也绝非一个升斗小民吼得出来的。
朱元璋好杀人,这一点,刘邦有点惭愧,但要论牛气、大气,朱元璋就差得多了。
在明人笔记中,关于朱元璋私访而大开杀戒的记载颇多,如无名氏的《翦胜野闻》中载:“太祖尝微行京城中,闻一老媪密指呼上为老头儿。帝大怒,至徐太傅家,绕室而行,沉吟不已。时太傅外出,夫人震骇,恐有他虞,稽首再拜曰:‘得非妾夫徐达负罪于陛下耶?’太祖曰:‘非也,嫂勿以为念。’亟传令召五城兵马司总诸军至,曰:‘张士诚小窃江东,吴氏至今呼为张王。今朕为天子,此邦居民呼朕为老头儿,何也?’即令籍没民家甚众。”如马生龙《凤凰台记事》中载:“元宵都城张灯,太祖微行至聚宝门外,见民间张一灯,上绘一大足妇人,怀一西瓜而坐。上意其有‘淮西妇人好大足’之讪,乃剿除一家九族三百余口,邻里俱发充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