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自明初方孝孺被诛十族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知识分子以死报君了。
从此以后的中国人,为主义赴死者,有;为真理牺牲者,有;为情人割腕切脉者,有;甚至,为赌一个什么东道以生命下注者,有;但是,在最高层面的权力斗争中,像方孝孺这样傻不拉几地去为一个背时的皇帝,献出老命者,是不会有的了。不是士不肯为知己者死,从此狡猾,也不是以死来一报知己的价值观,从此绝迹,而是在统治者无休无止的夺权游戏中,为失败者殉葬的愚蠢性,已为智者所不取。
皇帝死了还会有皇帝,而脑袋掉了却不会再长出一个来。随后的士大夫,渐渐地聪明起来。陪你玩,可以;陪你死,则决不干了。为争权夺位的统治者火中取栗,犯不着,弄不好会烫伤自家的爪子;而最后坐在龙椅上剥吃糖炒栗子的那位,未必会赐你几粒尝尝。于是,做出慷慨激昂者,有之;喊出誓死捍卫者,有之;而为了效忠,甘心陪葬,找来一根绳子勒死自己,或者喝下一碗鸩汁毒杀自己,如此这般的傻瓜,就不多见了。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号逊志,浙江宁海人。在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攻入南京篡位后,为朱元璋孙朱允炆之师的方孝孺,拒绝合作,敌对到底。因为他是惠帝的老师,朱棣要他为自己登基起草诏书。一是考虑到他国之大儒的尊崇地位,二是考虑到其帝王之师的法理身份。但是,好说歹说,决不从命。被激怒了的朱棣,拍案顿足,威胁他说,难道你就不怕诛灭九族吗?方孝孺说,你就是诛十族,我也不会为你写一个字。朱棣气急败坏,在九族(上数四代、下数四代的直系及旁支同宗同族者)之外又加一族,即他的老师和门生也受牵连,在中国历史上,这是最残忍的一次血腥屠杀。大开杀戒的朱棣,凌迟,杀头,入狱,充军,无所不为,此案遇难者,总数当超过八百人。
据鲁迅晚年的《病中杂记》,朱棣在处理惠帝朝黄子澄、刘泰、铁弦等人时,除实施极刑,以泄其愤外,亲笔御批,要将他们的妻女,送进军营,令军士轮奸,生出小龟儿子,可以想见朱氏父子做了皇帝,其实内里,很大程度上还是一个畜生。至此,中国文人彻底明白一条,死得再多,不耽误人家当皇帝。与其死了白死,不若不死,看谁熬得过谁。于是,豁然贯通,能不朝枪口上碰,就决不主动找死,尤其不能为皇帝殉葬。虽然,由明而清的文字狱迫害,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总是凄风苦雨,如肉俎上,不怎么见好,但命运尽管不济,生命力倒是十分顽强。就像东北地区那种叫作“死不了”的植物,看似一段死气沉沉的枯木朽枝,只要稍沾一点水,就会透出一线生机,隔不数日,居然青枝绿叶,甚至还能开出一两朵小小的花来。所以,对“士”而言,即或是苟且地活,也要活下来,决不去壮烈。
所以,商末孤竹国的伯夷、叔齐,耻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虽然在正史上,是以肯定的口气来叙述这哥儿俩的原则立场,但这种其实是挺傻帽儿的行为,在后来的知识分子眼里,是不以为然的。只有那些非常一根筋,特别认死理的“士”,才认定天底下都像华山那样,只有一条路好走。方孝孺,恐怕是中国最后一位伯夷、叔齐式的知识分子,他,只有选择死之一途。
其实,就在方孝孺的明代,读书人也并不那么傻了。朱由检在煤山(今景山)上吊,陪他死的只是贴身太监,没有一位知识分子为之殉难。清兵逼近南京,那个钱谦益本来想跳水赴死,效忠崇祯的,可是一摸湖水太凉,就不想成仁了。那个龚鼎孳也想以一死回报君王,可是想到漂亮的小老婆马上要被别人搂着,便打消死节的念头。所以,方孝孺在朱棣攻下南京下落不明后,唯求速死,在这两位江左名流眼里,自是不识时宜的方巾迂腐了。
因为,他本可以不死,有一个叫道衍的和尚,很为他在朱棣面前说了情。
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明史·方孝孺传》)
这个保方孝孺的姚广孝,可不是凡人。燕王朱棣,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夺他侄子朱允炆的江山,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和尚所起的作用,是决定性的。他对于朱棣来讲,远不是一个普通的军师或者谋士这样的角色,说他是朱棣这次靖难之役的总智囊、总策划,也不为过分。据明人笔记《革除逸史》载:朱到南京后,“未几,获文学博士方孝孺,上欲用之,示其意,执不从,遂就刑”,看来,朱的确打算放方一马,甚至,还想重用的。所以,很给大儒一点面子,召至帝座跟前,下榻握手,捧茶延坐,商量起草登基诏书事宜。朱棣本有乃父朱元璋的流氓气,但此刻依旧以国师之礼待方,显然,姚广孝的话,是相当起作用的。
然而,一切都如和尚所料,方“必不降”,朱也必“杀孝孺”。死难消息一来,他只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摇头轻叹了事。因为,姚广孝与方孝孺,虽同为知识分子,却分属两类,姚是明白人中极明白的一类,决不做傻事,方则是看似明白,其实并不明白的一类,常常倒做不成什么事。方不可能降朱,朱也不可能宥方,他早就估计到这出性格悲剧。但是,若不为方求情,有点说不过去,情求过了,朱也点头了,他的良心也就得到安宁。虽然他对朱说了“幸勿杀”,并没有说绝对不能杀,再说他有什么资格,对未来的皇帝下命令。因此,方不领情,是方的事,朱要杀方,是朱的事,与本人无关。我做到我能做的,不做我不能做的,这是姚广孝的行事方式。我能做到的偏不做,做不到的偏要做,这是方孝孺相当不明白的地方。
最后,朱棣把话对方孝孺说到这种地步:这是我们朱家的事,用得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方偏要管,一个劲地激朱求死。朱哪里受得了,大开杀戒,方孝孺一案死难者达847人,充军发配者不可胜计。方得到了于事无补的壮烈,气节是有了,可多少人陪着粉身碎骨啊!古人对此也有微言。“孝孺十族之诛,有以激之也。愈激愈杀,愈杀愈激,至于断舌碎骨,湛宗燔墓而不顾。”(钱士升《皇明表忠记》)
中国的所谓“士”,所谓“文人”,所谓“知识分子”,如果一定要分类,不是方孝孺式的,偏执、拘谨、认死理、不知好歹,常常采取霸王硬上弓的方法蛮干;就是姚广孝式的,灵活、圆通、识大局、趋利避害,往往以低姿态矮身段不张扬的手法达到目的。非此即彼,非彼即此,至多程度上有所不同而已。历史有时爱开开玩笑的,偏偏让这两类价值取向不同的知识分子,奇巧地组合在同一舞台,同一背景下,一个辅永乐,得到大成功,一个佐建文,结局大失败。所有看过这出戏的观众,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于是,从此以后,像姚这类明白人,越来越多,像方这类傻而直、呆而方、迂而正的不明白人,越来越少。这或许就是时代的进步了,要是知识分子总那么傻不拉几,还真是够呛呢!
《明史》中描写的姚广孝和方孝孺,一为“目三角,形如病虎”的方外和尚,一为“双眸炯炯”“虽粗蔬粝食,视其色,如饫万钟者”的读书种子。一为“颇毁先儒,识者鄙焉”的左道旁门,一为“顾末视文艺,恒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讲学不倦,陈说道德”的一代学宗,两人几乎找不到共同点。虽然姚“少好学,工诗”“宋濂亦推奖之”,按说,方孝孺出宋濂门下,应该与这个看来不三不四的和尚,有些往来才对,然而,史无记载。不过,一个正襟危坐、过于严肃的方正君子,与和尚坐不到一条板凳上,说不定有点鄙视和不屑,也有可能。但是,姚能张嘴向朱棣说情,其识见,其气度,就不是书呆子方孝孺可比的了。
方孝孺应该做学问,姚广孝才是玩政治的。从他一生行状看,他是一个不那么安分的和尚,不安于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日子,是一个迫切追求成就感的知识分子。恰巧马皇后逝世,朱元璋把儿子从分封地集中到南京来守孝,据《明史·姚广孝传》,“太祖选高僧侍诸王,为诵经荐福”。于是,姚广孝通过关系,与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挂上了钩。
这个和尚私下里对朱棣许诺:“你要用我的话,我会给王爷一顶白帽子戴。”如此露骨的暗示,连黄口小儿都猜得出来,“王”字上面加一“白”字,不就是一个“皇”字吗?朱心领神会,引为知己,遂将这位主录僧带回北平。从此,他便成了燕王的思想库和进行反中央地下活动的总指挥。“阴选将校,勾军卒,收材勇异能之士。燕邸,故元宫也,深邃。道衍练兵后苑中。穴地作重屋,缭以厚垣,密甃翎甋瓶缶日夜铸军器,畜鹅鸭乱其声。”(《明史·姚广孝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