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心目中,蟹是毫无疑义的美味,而且有着久远的食用历史。早在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中,就有“蟹藏法”一说,到了宋代,还出现了《蟹谱》一书,可见中国人吃蟹之早,吃蟹之精。河蟹,学名为“中华绒螯蟹”,属甲壳动物。冠以“中华”这样的头衔,表明它的本土特性,即使在国内,除了长江流域、沿海水系一带,其他任何地方,再无此物。正因如此,它的珍贵品质,不同一般。如今,大闸蟹很是风行,其实,阳澄湖的蟹,只是优良河蟹的一个品种。我的故乡,江苏里下河地区也盛产此味,无论质量产量,均不弱于江南水乡。
还记得早年间,捕蟹的渔民,摇着渔船,在湖荡河汊里遍插着用芦苇编成的箔,迂回曲折,渐插渐聚,收拢处安排下一种叫做“簖”的捕蟹工具,以灯为诱,引蟹入簖。蟹通常在夜间活动,只消进得布下的迷魂阵中,就等着束手就擒了。清晨,渔民驾着船,将下的簖捞起,这种竹编渔具,蟹一进去,只能进不能出,注定要成为盘中美餐的命运,便逃不脱了。
生活就是这样有趣,蟹的样子,看起来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具进攻性和反抗性,很难制服。但很傻,傻得可笑,甚至沉甸甸的竹簖被拉起时,还有送死的蟹,来不及地往竹簖里挤去,或用蟹箝夹住竹簖而不放。人工饲养河蟹,是近年才有的事。早先,蟹是野生的,成规模地供应市场,基本上就是靠捕捞。野生的蟹,要比用饲料喂养的蟹,味道更好一些,可惜,这种口福是不大易得的了。
明末清初的戏曲家李渔,他算得上是文人中食蟹的顶级吃客,吃到忘乎所以,吃到他认为对此美味已经没话好说的程度,可见其如何痴迷了。他说:“予于饮食之美,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一个文人,无法用笔墨来描写其好,或者,好到无法以语言文字来表达,大概算是好到极致的境界了。
所以,馋蟹的李渔,早在春天,就打发人到水乡的捕蟹人家,预交订金,等到霜浓秋重,金风送爽,芦花飘白,秋收事了的时候,让他们及时送来此物,暂养于门前流水河中的篓中,慢慢享用。文人与蟹,大概有点缘分,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也专门写过一回螃蟹宴的,这位贵族子弟,倘不是一位美食家的话,怕也写不出大观园里那番酒香蟹腥来的。
在水族中,螃蟹不是什么庞然大物,但在河湖江海,沼泽水泊里,这种武装到牙齿,有坦克车无坚不摧的劲头,有推土机无可阻挡的威力,也是兴风作浪,捣乱成性,糟蹋庄稼,为害一方的凶残之辈。它那奇特的,有别于其他直来直去物类的横行方式,注定了它的蛮横,它的霸道,它的横不讲理,它的动不动就横起两支大螯,非要找你麻烦的挑衅。而且,它潜行水下,无声无息而来,穴居洞中,不易暴露行踪。觅光追亮,动作极其快速,猎食捕物,身手异常迅捷。它一旦夹住了你,是轻易不肯撒手的,它口吐泡沫,总在虚张声势,它锐角满身,让你无从下手,人们常用猫吃螃蟹,无处下嘴,来形容它的不易就范,很难攻克。甚至在《白蛇传》里,那个法海和尚,因为拆散人家的美满姻缘,以致惹起众怒,最后无处可逃,居然躲到螃蟹壳里藏身,足见他和它,也是沆瀣一气之徒。
所以,人称虾兵蟹将,是看不大起这类不起眼的介贝之类,其实,错了,倘若让你在现实生活里,遭遇到螃蟹似的人,或人也似的螃蟹,纠缠住你,骚扰着你,你就快活不起来了。如果,寻你不是,找你麻烦,那八个长着金须的毛脚,那两支硕大奇壮的绒螯,也够你招架,够你抵挡,够你一壶喝的。但是,螃蟹虽凶,不论其多么嚣张,多么狂妄,凡是被捉到网罟里,被放在热锅上蒸,被端上桌来,最后的下场,无不以粉身碎骨的结局告终。螃蟹数只,往往吃出来的壳,足有一盆,若碰上一位精细的食客,会连大螯的两个夹子里的肉,也会砸碎挑出的。也许,天道好还,说不定倒是老天爷对它横行霸道,一种调侃式的安排吧!
其实,自然界有这种横行无忌的物类,在人类世界中似乎更多这种横行霸道之徒。我们读《水浒传》“杨志卖刀”那一回,那个“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开封府也治他不得”,“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牛二,就是这种人。他虽然不横行,但横站在大街中央,生让杨志过不去,那可是一个绝对蛮不讲理的螃蟹也似的人。结果,逼得杨志万般无奈,一刀捅死了他。有时候,环顾宇内,这种“泼皮牛二”式的国家,也很面目可憎,自以为庞然大物,便包打天下,便不可一世,到处寻衅挑事,到处插腿动手,实在无赖得厉害。每逢见此不一而足的恶行恶状,就不禁想起一句古话,“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也许并非无的放矢的联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