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人,其人愿欲生无量清净佛国,若无所用分檀布施,亦不能烧香、散华、燃灯、悬缯彩、作佛寺、起塔、饮食沙门者,当断爱欲无所恋慕,慈心精进不当嗔怒,斋戒清净。
——《无量寿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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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鲜卑横扫雁门郡,夺掠征收大量人畜之后,便沿着汾河与管涔山一线南下,直扑离石而来,前锋已经抵达汾阳故城。
凡拓跋猗卢的郭洛旗与大纛途经之处,放牧的鲜卑、匈奴、羌与杂胡部落,要么被迫远遁,要么举部相附,进贡战马毛皮和人手以求平安。
凡是有不长眼的部落敢抵抗,便无一能够在如洪流般势不可挡的鲜卑大军面前幸存,战士将被围猎屠杀,妇人被凌辱后沦为奴仆,牲畜财货被掠夺,带不走的老病则会被当做垃圾一般杀掉,人头随意堆砌成小山。
在鲜卑人的冲击下,太原、新兴、西河等郡都迎来了大量为逃避北方天灾的逃亡胡人,不少亡命的胡人与本地胡汉地主牧主产生了冲突。面对这一紧急态势,原本正在集结,准备处理盘踞在雁门等地的“妖贼匪寇”的并州晋军被迫放弃了原计划,转而应对眼前的危机。
拓跋猗卢南下的势头不减,大大威胁了南匈奴的活动区,建威将军刘渊也不能稳坐泰山,他不得不亲自率领太原、新兴、西河三郡的匈奴五部五都尉精兵,与新兴太守郭颐的兵马合兵一处,出离石,以阻拦鲜卑兵的攻势。
在故汉羊肠仓一带,先期抵达的匈奴精兵们借助蜿蜒曲折的地势,一度堵住了拓跋军的先锋,小挫了鲜卑人的先锋斥候,但很快更多的鲜卑兵蜂拥而至,在战力和人数上都取得了绝对优势,遂将匈奴守军逐退。
旋即两军各待主力汇集,便在“川土宽平”的汾水之西,故汉汾阳城址附近准备会战一场,一决雌雄。
“阿爷我喊你们冲,你们就冲,喊你们停,你们就停,没喊,就是前面地塌了,山垮了,你们也不许停!听到了吗!”
南匈奴阵中,建威将军麾下的部曲将康勒披着狼皮,眉头紧锁,走来走去,带着胡麻味的唾沫星子乱飞,他那起了汉名“张越”的姊夫则拎着皮鞭,看到哪个部下站的位置不对,上去就是一鞭子。
二百余名胡兵,尽是高鼻深目、卷发多须之辈,握长矛,背弓箭,立在康勒的身后,阵势尚算严整,比起前后左右那些杂胡山民组成的军阵,更能算上是“刀砍斧削”般的整齐了。
“是!”胡兵们操着各种口音回应康勒。
“说羯话!”
“阿布!”、“阿特!”
在康勒的勒令下,胡兵们努力用生硬至极的羯语回应,其中还参杂了好几句粟特话。
“坐!”
康勒望向直属长官的军旗,大阵还没有下达进攻的指令,他只能无奈地喝令,让部下盘腿而坐,休息待命,等待进攻的鼓点。几名心腹同时用吐火罗语、粟特语、羯语、匈奴话甚至汉语下令,这才尽快完成了指令,而旁边几队杂胡则明显更笨拙,反应更迟钝,好一会才坐下,阵型也有些杂乱。
部众里的核心——上党武乡羯胡的数量还是太少了,康勒在内心不止一次地抱怨道。刘渊给他招募杂胡充军的特权,一开始康勒的确大喜过望,准备广纳人手壮大自己,而由于附晋的羯胡多分布在太原、上党,又氏族离散,康勒一一寻觅起来麻烦,便“不拘一格”,凡是长得像自己同类,身强力壮的流浪胡人,不管来自何方,便一概拉入麾下。后来他就发现虽然长得类似,语言却多不通,指挥起来很是难受。
以前康朱皮部大能统一讲上党土话,汉胡都能听懂。现在康勒手下有大月氏人,有粟特人,有龟兹、于阗、焉耆、疏勒等西域胡,有南匈奴别部,甚至还有不知从哪跑来的身毒人,压根就没有统一的语言。
想统一用羯语吧,康勒就发现羯语里有很多重要的词根本没有,他平常为了表述这些词都得用汉话或者匈奴话,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慢慢来。
只听得“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声音传来,康勒扭头望见军司马夔安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表情极度虔诚。
“......我见是利,故说此言。若有众生,闻是说者,应当发愿,生彼国土......”
听不懂的梵语《阿弥陀经》传进康勒耳中,令他不由得又打量这个黝黑皮肤,眼睛硕大,念经不止的天竺人。夔安自称祖籍天竺毗荼国,还是什么“乔普拉贾提”,也就是贵种。他作为保护僧侣团的护卫远来晋地“弘扬浮屠法”,却遭了变故,最终沦落为奴婢。
夔安身材高大,精明强干,很得康勒的欢喜。只是他什么都好,就是过于信奉那个被称为浮屠佛的胡神,每天都要念经祈祷,比康勒对胡天神的崇拜要虔诚许多。
他还经常向同袍们推销佛法,宣传虔诚者死后就能转生净土,已经有不少羯胡在崇拜圣火坛、胡天神、阿胡拉与密特拉的同时,也会向夔安手刻的“浮屠像”敬拜。
康勒也颇为心动
,夔安描绘的“阿弥陀净土”地旷土沃,气候温和适中,人往生此国,皆英俊聪慧,长生不老,想吃什么,想学什么,想用什么,都随心而致,无灾无难,无病无疾,比羯胡所信奉的野生祆教描绘的彼岸世界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而且往生净土条件极其简单,只需跟着夔安一样每天疯狂复读佛号,就能成功,不用缴纳祭品,不用恪守繁杂隐晦的仪轨,更不用按米薇大巫强调的那样“虔诚”,比如一天敬拜五六次太阳和圣火。
“如果这次不测,胡天啊,但愿你的国与浮屠的土一样美好。”康勒亦在心中祈祷,因为他对这次战役,并不是很有信心。
前线传来的流言极其不利,据退下来的匈奴兵说,拓跋氏骑兵十分悍勇,即便在陡峭的山坡上骑马,那也是如履平地,纵横驰骋,左右开弓,箭无虚发。很多匈奴人已经习惯了农耕的生活,骑射技艺早已荒废,只能选择步战,便被鲜卑骑兵压制的很惨。
“我跟你们讲,那些索头骑兵,厉害的很!悬崖上都能骑马,比山羊都灵活,比风都快,射出的箭比暴雨都密,而且太准了,说射左眼,就不射右眼,再精锐的匈奴兵都不是对手!”
杂胡有不少不懂纪律的人正大肆议论流言,军心不稳到刘渊不得不派亲信入各阵弹压,杀了好些人示众。
康勒跟康朱皮学习了许久,言传身教,对于纪律的重要性有深刻的体会,他约束士卒,保持明面上的稳定。同时帮着建威将军搞宣传,说什么在建威将军还有诸位内附的匈奴都督的号召下,五日之内便汇集了五部匈奴的一万余步骑,另有赤沙、大水、塞尼、黑难诸部,乃至白部鲜卑、铁弗匈奴等并州内附胡虏羌狄都已调兵遣将来此处迎敌,兵戎之盛,十年以来未见也。
鼓声响,大旗动,匈奴军纷纷从休息中恢复阵型,按照事先的布局,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负责前锋,左右翼的阵表都是以内附的杂胡虏夷为主,五部匈奴的精骑一万人和新兴太守郭颐带的并州边军集中于后阵,准备等待鲜卑人锐气耗尽,再趁势反击。
康勒的位置在右翼,后方、左右都是一样徒步作战的杂胡。并州山胡常年种地打猎,骑马的技艺逐渐下降,虽然还有擅长骑射的猛士,刘渊也勒令他们一概下马,靠长矛与弓箭来御敌,以免过多未经配合的骑兵弱马搅在一处,反添混乱。而康勒作为刘渊的部曲精锐,便安排在最前面维持军心,也就意味着,他们得直面前方如黑色乌云一般厚重的鲜卑左翼大阵。
十余根纛旗飘扬,每一面都象征一个大鲜卑氏族和成百上千的游牧战士,悠扬的号角声吹响,鲜卑骑兵前进,雷鸣般的蹄声与吼叫声冲上云霄,烟尘被北风卷成土黄色的高山,大地开始震颤,三翼鲜卑人都压向自己的对手,欲将他们一气碾碎。
视线里全是蜂拥而来的鲜卑人,即便打了不少仗,但第一次参与这种万人大战的康勒已是口干舌燥,胸口咚咚的作响,好似有一柄鼓槌在他的心脏上乱敲。他试图吞咽几下口水,却什么都没有,余光扫到有人握枪的手都在颤抖,恐怕下一秒便会扔掉武器逃跑。
“稳住!”
咬了下舌尖,从肚腹里再挤出一些胡麻味,康勒把长矛的铁尾朝下,插在手边的泥土里,取下弓箭,大喊:“稳住,第一排弓箭平射,后面曲射,长矛放手边,近了就结阵!”
匈奴人临时花了一个时辰,在步兵队的前方修了许多拒马、鹿角,再加上长矛,应该能抵挡一阵突击。
逃跑肯定没戏,康勒心知肚明,一旦逃跑,不说被后面督战的匈奴人杀掉,把后背亮给鲜卑人的下场恐怕会更惨。
“我等是胡天神的猎犬!”